第46章
他轻轻地这么说。
……
监狱里的裴疏已经连续很多天做这个梦。
梦到这里就结束,快要把他逼疯,他试过把牙刷掰碎划开动脉,试过把床单撕烂拧成绳套,可他不能死……不行,他在窒息的最后清醒过来,牧川还需要他治病。
他要救牧川。
裴疏沙哑地认罪:“是我……我说了谎。”
“我的信息素有致幻性,我让他做了梦,让他以为是……”裴疏艰难地、不甘地坦白,“我们……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关系。”
那件事发生之前,牧川什么都不懂,会对裴疏毫无防备仰起脸露出笑容,会在被摸头的时候弯起眼睛,无意识地轻轻蹭蹭掌心。
那之后,牧川开始恐惧、恶心、生理性应激,牧川开始伤害自己,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关系”。
他每天都对牧川说没关系。
牧川抱着头,蜷缩成一团,躲开他的手。
……他让了步。
他开始给牧川买机甲维修的书,给牧川看新闻和纪录片,他允许牧川接触那些过去喜欢的东西了。
他给牧川找了新的事做,慢慢给牧川一些自由,他知道牧川偷着买糖,他知道。
他没有责备牧川惦念那个躺在治疗舱里不能动的活死人。
他不知道……原来有一天,被他视作毫无威胁、永远不可能爬起来的活死人,也能离开医院,就为了找一个弄丢的护工。
谢抵霄。
他盯着袖口已经被他拧烂的布料,谢抵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谢抵霄,牧川被那些人推着去给“谢总”敬酒那天,谢抵霄给牧川了一个他无法破解的加密邮箱。
这样,他就不能再知道,他的阿川在和哪些人联系……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所以现在裴临崖才能来骗他。
“你说慌。”裴疏的脸上挂着荒谬的假笑,“阿川不是在治病吗?”
“你不是说……信息素冲击,治疗效果很好吗?”
他每天都榨干自己的腺体,榨到满手是血,他终于知道这是什么感受……他总是试图砸烂那只右手,就是这只手签了牧川那个该死的合同。
什么叫……不在了?
阿川不在了是什么意思,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又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安乐死,阿川为什么要安乐死?强酸销毁遗体又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疯话?
裴临崖作假也拙劣,甚至不知道核对时间。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记得?”裴疏慢慢眯起眼睛,他指着那张破纸上的申请提交时间,鲜血横流的手用力到发白,“这个时候……我们在家。”
“在我们的床上,一张床,我们盖着一床被子,他最喜欢的羽绒被。”
“我刚答应带他出去散心旅行。”
“我还告诉他……带他去两个月后的同学聚会,我还给他了个惊喜,入学照没毁掉,我还他了。”
“我向他道歉了,我说我这些年有做得过分的地方,知道错了,以后会对他更好,给他更多空间……只要他开心。”
“阿川让我摸了头发,他没躲——没躲你明白吗?”裴疏死死盯着裴临崖,试图找出可笑的阴谋端倪,“我亲眼看见他对我笑了一下。”
“你是想让我相信……”
“阿川是在十分钟后,申请的安乐死吗?”
裴临崖的眼神让他想扑上去狠狠撕烂这张脸,或者夺走裴临崖的枪,把两个人的脑袋一起轰碎。
似乎用不着他费力气,裴临崖是来和他道别的。案子已经判了,裴疏证据确凿,牧川无罪,至于裴临崖涉嫌非法途径审讯、徇私越界、滥用职权,要停职等待调查。
裴临崖并没给他准备多余的子弹:“我后悔了。”
“我该带走他。”裴临崖慢慢收回视线,把那几张纸折好,收进贴近心口的暗袋,“我怎么没这么做。”
beta矫正官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的心脏。
“我怎么没这么做?”
裴临崖戴着黑手套的右手,轻轻抚摸口袋里那个小枕头,这个小小的棉花玩具到了他手里忽然开始发霉,他想尽办法,洗了很多遍。
他高价请专人帮忙清洗和修复,修不好,反而裂了个口子。
裴临崖做了一些梦。
梦见他一时冲动,把牧川带走了——这当然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在争夺裴家资源的角力中,他因为抢了弟弟的人而落人口实,道德有亏,的确被排挤边缘化了。
但谁在乎?牧川第一时间被他带去治手,因为治疗、复健都及时,几乎康复好了。
牧川还自己考下了套料工程师和制图工程师的资格证。
牧川还偷偷在论坛上帮人处理机器的疑难杂症——从小声向他请教怎么注册,战战兢兢编辑第一个回答,到小有名气的“小牧专家”。
十九岁那年,alpha小助理的后背已经又能挺得像棵小白杨了。
牧川会主动跑去他的书房了。
会小声借走他的终端,在他搭出的小角落里看书、做图纸、摆弄那些奇思妙想的小发明了。
他也被熏陶,稍微看了一些,说实话看不懂,牧川努力给他解释,说话还是不太利落,急得额头冒汗,被他轻轻抹掉……那感觉太真实,指尖像是沾上潮湿的温热。
他看那双濡湿清亮的眼睛。
他看牧川。
他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也看到一些自己写下的日记:
……7.6
去超市,主动和售货员说了话。
7.9 擦书柜的时候哼了《深空啊深空》
7.23 教他打领带,学了三十遍,天啊,这比光纤矩阵的交叉排线难吗?
7.24 学会了
7.26 打得比我好了
8.3 送了我一条领带,是他在网上接单画图挣的钱。
明天休假,打这条领带,带他去办复学手续吧。
……
他陌生地在梦里徘徊,看着熟悉的字迹,仿佛误入一个叫他嫉妒到发狂的平行世界。
牧川二次分化了,身体还没调理好,医生说分化很可能不成功。
小不点吓得不敢熬夜、不敢半夜辅导没钱的小维修工、不敢一天十个小时沉迷电脑了,到点就钻进被子里睡觉。
大口吃饭、咕嘟咕嘟灌牛奶。
半夜偷偷和门框比身高。
当然长不到一米九,他耐心地安慰牧川,一米八还是有可能的,他带牧川去打营养针、分化激素。
牧工程师原来这么怕针,把脸埋在他的西装外套里,涨得通红,哭着求他对弟弟妹妹保密。
牧川最后长到一米七九点三。
滥用职权,登记成一米八。
那个不属于他的抽屉里,平行世界的日记扉页夹着照片——很清瘦挺拔的青年,穿利落合身的黑衬衫,银丝眼镜架在鼻梁上。
背景是牧川自己挣钱付首付买的第一个小公寓,弟弟妹妹们来吃火锅了,兴高采烈簇拥着他,小妹抱着他的胳膊,弟弟举着他的奖杯,热气模糊了镜头的一角。
牧川垂着眼睛,戴着优秀毕业生的徽章,肩背笔挺,腼腆地笑。
……裴临崖掏出枪,抵在下颌,扣动扳机。
哑弹。
他的瞳孔重重收缩了下,连续扣动扳机,直到指节发白,有调查局的人推开门。
他挣开那些人的钳制,把枪拼命拆开,机械零件散落在桌面上,原来是小枕头玩具和枪贴着放,漏出的一小簇棉絮卡住了击锤簧片。
他一动不动站着。
冷汗慢慢淌落。
……
「啊。」系统小声说,「狗血值会不会变少……」
「有吗?」沈不弃玩着那颗子弹,黄铜色的弹壳在他指间跳来跳去,「变很多啊。」
系统看向另一边堆满神秘盒子的仓库:「???」
「要会打报告。」沈部长笑眯眯指导隔壁部门的单纯统,他的食指轻轻一弹,子弹“叮”地一声跃起,掉进沈不弃的私人藏品库。
死亡……算什么惩罚呢?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不是吗?
活着才会受苦,活着就要一直做梦,人总不可能不睡觉的,梦又不会说谎骗人,也从不怜悯……一直做这些梦不好吗?
系统总觉得还有点别的什么原因——毕竟这个世界的贡献点已经刷满了,就算再狗血,溢出的部分也带不走……沈不弃又怎么看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脾气。
沈部长好冤枉:「我是大好人。」
系统:「…………」
沈不弃把它镶进奶油味儿向日葵花盘。
他掌心出现那个真正的小枕头玩具,分明还是雪白的,一点也没坏,一点也没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