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要养十七个孩子。
教他们向阿川哥哥学,一起等阿川哥哥治好病,回到家里,挨个捏捏耳朵、摸摸脑袋,喂樱桃糖。
牧川的眼睛轻轻弯着。
“不学……”牧川苍白的指尖动了动,被弟弟抱在怀里裹着,和弟弟拉勾,“我……被骗,不学……”
“那是哥你人好!你心太好、太软了才会叫人骗。”周骁野急着反驳,不准他乱说,“他们学哥的好,我教他们放防着坏。”
牧川轻轻的:“哇。”
周骁野:“……”
他看着哥拿拇指和食指给他轻轻鼓掌,又哭又笑停不下来,把脑袋埋进哥肩膀里不由分说蹭了半天,才站起来。
“哥你等着。”周骁野深吸口气,“我这就去找人。”
他这就联系媒体给帝都官方施压,恢复名誉,翻案,标题要醒目,证据要全面公开。受害者……用化名,严禁打扰,负法律责任。
人渣当然要曝光,彻底曝光,就该身败名裂,晚一分钟都是便宜他。
周骁野还有些不地道的办法,他自己用,会有分寸——他知道他在这一秒他哥就要撑着一秒,哥累了,他得快走。
再不舍得也得快走。
深琥珀色的眼睛眷恋不舍,像抗拒离巢的年轻猛兽,他看着牧川,垂落的睫毛轻轻颤动,落下一点青影……哥在硬捱,就为了不叫他担心。
周骁野不干这种混蛋事,他逼着自己露出一个最灿烂见牙不见眼的笑,隔空亲他哥好几口,跑出发动机舱,故意把金属地面踩得咚咚响。
……七号舱安静下来。
那些过去因为发动机永不停转,总是积攒厚厚一层油泥的外壳,现在已经变成满是磨痕的干净冰冷了,观察窗向外能看见星星。
牧川还在弯着眼睛。
还在笑。
谢抵霄轻轻碰那些睫毛,牧川有反应,轻轻动了下,耳廓泛起一点浅到不起眼的红。
比起弟弟……牧川需要麻烦绷带先生的事,可能很多。
比如改遗书,把所有“不要学牧川哥哥,伤害别人入狱坐牢,变成暴力犯”这一句划去,改成“不要学牧川哥哥,防范意识不强被人骗”。
比如把“牧川哥哥是坏人”改成“这个世界上有坏人”。
但也有好人……牧川吃力地小声商量,是不是应该稍微辩证一点,这个世界没那么坏,他这一辈子遇到了很多好人。
只是他运气不好。
是不是……可以写一封信,以他为鉴,建议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办案的时候就好好查一下。
好好查一下,仔细一点,把来龙去脉都理清楚,不要再弄错了。
比如……想请绷带先生帮忙。
把他的右手拔下来。
谢抵霄放下钢笔,和信纸一起搁在一旁,收拢手臂,轻轻把他托在温热的颈窝:“什么?”
牧川不想要右手了,这只手上有戒指,他不想要戒指,也不想要手套。
“摘掉了。”谢抵霄握住那些软软的手指,机械义肢的金属摩挲,帮他感知那里的触感,“没发现吗?”
牧川仰着半透明的脸。
“住院的时候摘的。”谢抵霄想了想,是有这件事,他忙忘了,没来得及告诉牧川,“你说我们是出轨,这样不好。”
所以谢抵霄在百忙里帮他和裴疏离了个婚。
耗时1分19秒。
系统:「…………」
好!
牧川的眼睛微微睁圆,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柔软的惊讶。
他发现戒指的确不见了,瞳孔里泛起一点湿漉漉的光,唇角轻轻抿了下,又觉得不好,悄悄藏起来,变成颊边一个苍白的小旋。
“你是自由的云雀。”谢抵霄低头问,“后天可以结婚吗?”
牧川:“……”
“哦。”谢抵霄看起来有点遗憾,“那能约你晨跑吗?后天一早。”
……精心准备的奇怪笑话终于成功把人逗笑。
牧川仰着脸,手指轻轻动了动,被牵着抬起,触碰到微凉的暗银面具,他慢慢地抚摸,像乳鹿好奇地触碰第一次见的山岩。
“可以哭。”
谢抵霄一点一点柔声讲给他:“阿川是好孩子,好孩子难过了,可以拼命哭。”
“我要……一会儿哭。”牧川告诉绷带先生,他的嘴唇轻轻开合,溢出一点冷透的气流,“我……被骗了。”
他被骗得很惨,原来教堂是骗人的,教堂根本就没有全知全能、怜悯世人的神。
没有赎罪。
没有地狱。
谢抵霄答应去拆了那个鬼教堂,把骗的钱全退回去,牧川有点高兴,想数一数自己能退多少,他想给孤儿院买一个玩具小飞艇。
他想给婆婆买老花镜,给老院长买假装虎着脸训小孩的大喇叭,他列了单子的,计划被打乱了。
打乱了,他想买很多糖,想回家,他想给老槐树看他长了一点点个头,他想要绿色的小盒子。
……遗体销毁预约能不能退啊。
教堂骗人,他不去地狱了。
还有安乐机构,是不是,不用安乐,他自己死的,钱就能退回来了。
牧川努力慢慢地精打细算。
谢抵霄帮他算,告诉他不着急,后天到了,他们晨跑,谢抵霄正背着他跑回家。
已经到后山,看见了老槐树。
谢抵霄告诉他老槐树郁郁葱葱,看起来老当益壮,上面全是小鸟,叽叽喳喳的很热闹。
牧川听见了,眼睛弯起来,努力抬手,他被谢抵霄抱着爬高了,有风吹过头发和衣领,很舒服。
谢抵霄问他:“还不哭吗?”
牧川摇头,等一下再哭,他还要听一听小鸟叫,他告诉绷带先生,这个叫得最好听、响亮的就是云雀。
云雀要飞起来才肯痛痛快快地叫,要叫到落地前,在看不到头的开阔旷野上,棕褐色的小点在高空盘旋,清脆嘹亮,永不停歇。
牧川死后也要变云雀,飞够了才落地,再变别的。
谢抵霄轻轻拨开他掉进眼睛里的头发:“变什么?”
牧川还没想好。
牧川想请谢抵霄帮自己踢裴疏一脚。
谢抵霄问:“只踢一脚?”
牧川的耳朵有一点点红,他的脾气,能想出这么残忍的报复方式已经是极限了:“再……骂他。”
“好。”谢抵霄问,“还有吗?”
牧川想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又想去找婆婆,他以为自己做了坏事,把小枕头弄丢了。
他想和婆婆再要一个。
“好。”谢抵霄说,“抱稳,我带你跳下去,去找婆婆。”
谢抵霄带着他走,似乎走了很远,牧川又忽然想起,绷带先生的伤疤应该上药,做护理。
谢抵霄保证:“今晚就去。”
牧川忘了这之前他们在做什么,忘了自己在哪,他有一点想喝热牛奶,他想一边喝热牛奶一边痛痛快快哭。
谢抵霄抱着头站在深夜的街头。
有个自动贩卖机。
他抱着牧川快步过去:“什么口味,甜一点的?”
牧川靠在他颈间,看着玻璃柜子,认真地想,认真地想。
谢抵霄轻轻摸柔软的头发,直到意识到他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似乎太久,晨光洒在他们肩上,他低头,想问牧川挑好没有。
睫毛静静盖住雪白。
牧川笑得很好,嘴角的弧度柔软安宁,谢抵霄轻声叫他,摸了摸明明还有余温的脖颈。
他摸牧川的手腕、颈动脉和鼻尖,摸翦密的睫毛,它们不再颤抖了,不再因为害怕或是委屈、疼痛、难过而轻轻湿润。
牧川不再难过。
牧川看起来忽然变得很小,很轻……那一点软软的触感贴着他的脖颈。
「……您要好好康复,要把绷带拆掉,不要留疤。」好心的小护工趴在治疗舱边上,第一万遍絮絮叨叨。
「等您好了,我会跑过去抱您的,我还要请您喝热牛奶,」
「我会约您晨跑!我每天都晨跑。」
「您要活很久,要健健康康的,您喜欢去‘深空’旅行吗?如果有机会,我想请您帮我去照几张照片,还有陨石明信片……」
「您可不可以活九十九岁,或者三百二十七岁?」
小护工有一点不好意思,声音轻轻的:「等我死了,就去您的梦里做客,我会带礼物……我要痛痛快快地哭。」
他不懂牧川为什么这么说。
牧川的脾气,其实很容易哭的,明明这么软的心肠,这么乖,一难过就会掉泪。
为什么忍着不哭呢?
“小枕头。”他说,“醒醒,可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