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要什么,要我公开?说实话?我说,是我故意的,就是我骗了他,你说什么我都承认……”
他像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在笼子里绝望地疯狂挣扎,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
咯咯作响的齿间溢出的字句却让四周渐渐变得死寂。
……执法记录仪发出单调的仪器运转声。
裴临崖暗沉的眼睛,像森然的暮色尽头,云层滚动,风贴着草皮,酝酿将至的暴风雨。
“你骗他。”
裴临崖轻声问:“骗他什么?”
……
医院。
消毒液的气味充斥雪白空间,刺鼻冰冷。
牧川蜷在印有医院标识的单薄被子里,咳嗽着,轻轻笑出声。
因为机械义肢在熟练地做出一些手影逗他。
谢抵霄坐在床边,膝头放着牧川十分宝贝的相册,给他人工投影鳄鱼、老虎和伐木工——这是当初的小护工努力想了很多天,好不容易想出的游戏,毕竟病人先生被绷带捆成可怜的木乃伊了。
谢抵霄是在一次高密级任务里出的意外。
特制的绷带蒙着眼球,泡在冰冷粘稠的修复液里,无法动弹、无止无休的疼痛麻痒……那的确是场不堪忍受的漫长酷刑。
他的确有段时间试图尽快解脱。
直到有天,他们派来一个小护工。
小护工的脚步轻得像踩棉花的小猫。
小护工也不总是给他上丧心病狂的机甲维修课,会努力分辨他在绝望里吐的泡泡,趴在治疗舱边,发现他有微弱的光感。
那个深夜,小猫一样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灯被弄得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明灭的光让令人厌恶的世界有了涟漪。
小护工攒了很多天的钱,去买了个暖色调的灯泡,藏在衣服里,像走私军火一样慌慌张张跑回来给他换上。
那只手在灯泡前笨拙地比划,找好了角度,影子就变得很大,投满整面墙。
重伤后,半年多来,谢抵霄第一次“看到”有明确含义的轮廓。
一只小鸟。
歪歪斜斜扑腾翅膀,跌跌撞撞地飞。
……现在谢抵霄也这样模仿。
他也要来一盏台灯,金属义肢在暖光下也像是有了层温和的毛边,机械手指灵活变化,让鳄鱼张大嘴、老虎甩尾巴,伐木工扛着斧头歪歪扭扭冲过来。
牧川下意识闭上眼睛向后躲了一下。
伐木工变成倒霉蛋,摔得四脚朝天,斧头也丢了。
藏在被子里的小猫不道德地偷笑,又觉得不好,连忙抿住唇,这下呛得咳嗽,脊骨跟着微弱震颤。
镇痛泵的药量给得不算大,牧川很快又疼,咬住枕头,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
谢抵霄帮他调节药量,牧川往被子里藏,遮住头脚。
泡在药水里的意识朦胧混沌,牧川不从被子里出来,他记得自己结婚了,记得自己不能乱来,记得自己做了错事,要被惩罚。
谢抵霄不吓到他,拆下义肢,调高温度,站远一些递给他:“送给你。”
谢总:“是最新型的神经耦合式恒温调节器。”
系统:「……」
干得好!
牧川根本不可能拒绝得了最新型的神经耦合式恒温调节器。
当初第一天上舰,乡下来的少年alpha高兴得要命,一宿都是抱着新工装睡的。第二天他第一个跑步到岗,立正报到,崭新的深蓝色的连体工装大了不少,袖口往上折了两折,精精神神露出手腕。
同学帮忙拍的照片,十七岁的牧川紧紧抱着他的七号发动机,泛着红晕的脸上蹭了一点机油,被一群人乱开玩笑揉成小蘑菇头,看着镜头,笑得腼腆明亮。
……藏在被窝里的维修师迟疑了很久。
牧川经受不住考验,还是把被子掀开一角,飞快把那个神经耦合式恒温调节器拖进怀里抱住。
抱得很紧。
谢抵霄等他熟悉上面沾染的味道。
“半夜了,没人查房。”谢抵霄说,“所以我们可以玩一会儿。”
小护工是这么哄绷带先生的。
牧川被止痛药裹住的意识,暂时无法处理更多事情,睫毛迟缓地慢慢眨了眨,往怀里看,意识到自己抱走了谢总的手。
他很乖交出怀里的机械义肢,交出自己的手,被轻轻剥开被子,从里面抱出来。
融化的浅冰色眼瞳望着谢抵霄。
谢抵霄低声问:“疼么?”
牧川靠在他怀里,像是没听清,依旧仰着脸,呼吸声很轻,溢出胸腔时带着细微的颤意。
谢抵霄把另一只手递给他。
满是瘢痕的手指被冰凉掌心轻轻握着。
牧川被那些疤痕吸引了注意,轻轻皱眉,涣散的瞳孔微微颤动。
他有了一点明确的反应,指尖小心翼翼抚摸着那些疤痕。
他努力抬起左手,摸索着往右手的手腕抠,要拔下留置针,把止痛药分给谢抵霄。
“是问你。”谢抵霄拢住他的双臂,安抚他,“我用不上。”
牧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谢抵霄等他渐渐不再挣扎,才松开那只手,屈起指节,轻轻碰了碰悸颤着的湿漉睫毛。
原来世上有这样的人。
只是因为别人的受伤和痛苦就会皱眉,就会着急。
就会感同身受。
他拢着牧川,慢慢揉开蹙起的苍白眉心。牧川也模仿他的动作,指尖轻轻碰他的眉宇,力气生涩柔软,冰凉,像小猫。
谢抵霄发现自己在皱眉,出院以后,他知道自己的腺体永久损毁,不会再有情绪波动。
他愣了愣,看浅色的粼粼水面里,倒映他的影子。
……眉头紧锁。
牧川过去几乎没用过止痛泵,对药力很敏感,带着颤意的湿凉呼吸,像结霜的绒羽拂过他的指尖。
牧川努力地、一点一点地,慢慢靠进他的怀里,苍白的手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软绵绵地按住他的心脏,额头轻轻抵上他的胸口。
泛着淡淡绀紫的嘴唇翕动开合。
谢抵霄一动不动坐着。
小枕头。
小护工担心绷带先生打针太疼,半个身体探进修复舱,尽力握着他的手,小声哼乡下的儿歌。
小枕头,最勇敢,跟着风儿去冒险。
一不小心摔倒了,沾上泥巴一点点。
……
谢抵霄关掉心率异常的报警声。
他看着怀里的人,坐着不动,直到牧川的头慢慢低垂下去,蜷在他怀里,睫毛坠落陷入昏睡。
谢抵霄拿起呼吸面罩,轻轻扣在这张苍白冰冷的脸上。
他收紧手臂。
一种早已极端陌生的、仿佛正在无可挽回地失去什么的庞大不安……在隐秘角落升腾。
雨水打在玻璃上,是场暴雨,来得很急,他们这颗星球不缺这种雨,豆大的雨珠砰砰砸着玻璃。
水痕蜿蜒,雨幕激起一片白雾,世界隔绝成模糊的色块。
小枕头,淋了雨。
浑身变得……脏兮兮。
躲在树下偷偷哭。
它想回家找小被。
……谢抵霄调暗那盏台灯。
牧川安稳昏睡的时间很短。
不到一个小时。
他从梦里惊醒,瞳孔悸颤,脸色苍白得像一碰就碎的冰,冷汗水浇一样冒出来,湿透了病号服。
谢抵霄及时把义肢按回。
机械比安抚更能让牧川冷静,柔软的记忆金属在接触瞬间变形,托住悸颤的胸腔。
年轻的前维修师慢慢回神。
牧川眨了下眼睛。
他没力气了,软绵绵挂在机械义肢上,像一条小猫,呼吸细弱急促,耳朵泛起局促的薄红。
“没什么。”谢抵霄说,“人都做噩梦,我也做。”
他拂去浸湿睫毛的汗水,把人轻轻抱回。
牧川靠在他的臂弯,氧气面罩一阵阵蒙着白雾,浅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望着他,有一点圆。
“做。”谢抵霄点头,“梦见考试。”
……谢总因伤退役前,是特招的顶级最优alpha,没考过试。
全是托小护工的福,谢抵霄到现在还做噩梦,梦见坐在成人自考的考场上,面对一份荒谬的全是小猫爪印的卷子,回答“基于反物质密封圈临界扭矩值的机甲关节液压阀非线性压力梯度调控与曲速引擎惯性阻尼系数的耦合稳定性分析”。
系统实在没想到他至今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坏心眼的沈部长咳嗽。
「他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了。」系统有点良心发现,「没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