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牧川被拦住,无法动弹,微弱地挣动了几次,慢慢仰起脸,瞳孔很散,那一点浅茶色仿佛已经被雨水涮洗得透明。
  “我先生……不高兴。”
  裴临崖听见怀里的alpha温顺地回答。
  雨水顺着湿透的睫毛淌落,流过曾经温秀的眼尾,脸颊,不带血色的嘴唇轻轻开合。
  “不行。”
  “陌生人。”
  他说:“不高兴……”
  裴临崖猝然收紧手臂。
  听见闷哼,裴临崖才醒过神般地猝然松开手,嘴角却抿得更紧,绷成沉默凌厉的直线,眼底一片熔岩流动的幽深。
  裴临崖把牧川打横抱起,轻轻塞进后座,动作小心地托着后颈脊背安置好,克制着力道关上车门,落锁。
  太大的声音总会吓到牧川。
  裴临崖屈膝抵在后座,蜷曲脊背,身影罩住清瘦过头的alpha,他的手臂弯折回护,掌心托着那颗微微后仰的头颅,毫无力道的颈骨脆弱到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牧川软在他手上,浅茶色的瞳孔是弥散大雾的茫然。
  “裴疏。”裴临崖盯着这双失焦的眼睛,嗓音低哑,“对你不好吗?”
  牧川的身体在他怀里打了个颤。
  那片浅茶色被激起微弱涟漪,瞳孔微微收缩又扩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
  牧川摇头。
  “……很好。”牧川慢慢地咬字,“我们的生活很好……很和谐,没有矛盾……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您不能……”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弱成气音,嘴唇一张一合地呢喃,“不能……污蔑我们……伞不能丢的……”
  黑伞是裴疏亲自去接牧川的时候撑的。
  裴疏不允许它不见。
  八年没有回应的潮热期,显然已经把这个优雅自矜的贵公子逼得极端,甚至有些癫狂。
  刚把牧川带回家的时候,裴疏明明还不是这样,还会牵着牧川的手,把他带去复式跃层的落地窗前,给他看下面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柔声讲那些延伸的道路通向何方。
  如今他们已经搬来了这种荒僻的地方,连裴临崖都无法定位具体地址,裴疏还觉得不够。
  前几天,沈不弃还无意中听见,裴疏在打电话,用那种神神叨叨的狂热语气咨询更安全、更隐蔽,更不被打扰的住所。
  沈不弃装作没听见。
  毕竟牧川总是不想让裴疏更生气。
  他在心里始终觉得亏欠裴疏,饱含愧疚、无地自容,每次看到那张越来越阴郁的侧脸,总认为全是自己的责任。
  是他毁了裴疏,所以自然有照顾裴疏的义务。
  牧川想去捡回那把伞。
  裴临崖看起来想把那把伞揉烂塞进裴疏嘴里让裴疏吃了。
  这件事当然一时半刻做不成,裴临崖只能吞掉喉咙里烫炭般的暴怒,用更柔和、更轻缓的力气,捧起那片枯叶似的肩膀。
  他扯过厚毛毯,稍许粗糙的厚实羊绒裹住无意识发抖的冰凉躯壳,小心地、克制每一丝力道,擦拭牧川头发和身上的水,一边反复低声重复:“不要紧。”
  他不自觉地用过去那种有用的,哄依偎进他怀里雏鸟的语气,轻声告诉牧川:“那种伞……贵宾候机室免费就能拿。”
  “谁都能拿,到处都是,我待会就带你去拿十把一模一样的。”
  怀里像是被设定好什么既定程序、木偶一样微弱挣扎的人停下动作,慢慢地,茫然地抬起覆盖烟水的眼睛。
  牧川微微仰着脸,声音很轻,像是无意识地重复:“谁……都能拿。”
  裴临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的手指碾了下,神色恢复自然,只是说:“对。”
  “你要去机场,是不是?你是去照顾裴疏,我是裴疏的大哥,这些事本来就该我来安排。”
  裴临崖的声音很低缓,语速不快,慢慢引导:“我现在送你去机场,给你买几身衣服,还有伞。”
  裴临崖保证:“什么也不会耽误,不会出问题。”
  雨水砸在车窗上,灯光被扭曲,投下蜿蜒的光影。
  牧川的喉咙轻轻滚动,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慢慢地抿起淡白的唇角。
  他张着眼睛,视线却似乎穿过裴临崖,落在某个更空洞和遥远的地方。
  裴临崖碰他的头发:“阿川。”
  牧川的反应很慢,过了几秒,睫毛才轻轻闪动,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像是最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被抽离了。
  牧川这样微微弯着眼睛,让裴临崖毫无防备地、猝然地闪回过八年前,那场牧川和裴疏的非公开婚礼,他第一次以裴疏兄长的身份出席。
  牧川看见他。
  看见他手里的花
  在很短的时间里,那双眼睛的光彩不停变化——惊喜、孺慕、错愕、怔忡,茫然困惑的寂静痛苦……最后变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
  最后,被打扮好的少年alpha,按照司仪的安排去拿那枚戒指时,也是这样慢慢弯起眼睛。
  ……
  裴临崖猛地翻去驾驶座。
  不知是仓皇还是暴怒,他死死咬着牙关,一脚把油门轰到底。
  “先生!”被闯了卡子的安保人员这才追上来,气喘吁吁扯着嗓子喊,“留,留步,裴疏先生特地说了,牧少爷不能私自……”
  警示灯在雨里闪着凌乱红光。
  鎏金的特别通行证凌空摔在脸上。
  为首的人打开藏蓝色的小羊皮封壳,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牢牢闭好嘴巴,捧着那个证件本恭恭敬敬送回去。
  发现裴临崖的视线落向他们手里的东西——束缚带,防冲撞的软笼,安全气囊……安保队长重重打了个哆嗦,飞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踢进排水沟,露出讨好的讪笑。
  裴临崖盯着雨幕,嗓音压得很低,不是询问,甚至不是在向谁确认:“裴疏对他不好。”
  “那可不是!”安保队长慌忙解释,“是刚搬来的时候,牧少爷有段时间老是癔症,一发病就自己往外跑,嘴里还念念叨叨说什么他要回家了,有人来接他……”
  “裴先生操心得不行,整晚整晚地找……有几次差一点就出事了!”
  安保队长说:“裴先生是为牧少爷好……”
  方向盘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安保队长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口,小心瞄着后座上的苍白人影。
  裴临崖盯着车窗外,神色晦暗不明。
  引擎爆出嘶吼轰鸣。
  轮胎空转,卷起的束缚带在安保队长腿上舔舐出火辣剧痛的血痕,再一抬头,就扎进雨幕。
  /
  沈不弃得到了三套新衣服和十把黑伞。
  裴临崖的效率是真的很高。
  从暴雨中的郊外到机场贵宾室,他们只用了四十分钟,机票已经被升级成头等舱,信息素针剂也办理好了托运。
  现在牧川已经安静地坐在头等舱休息区,手里握着机票和托运单,头发被擦拭烘干了,衣服也换了新的。
  很整洁合身的黑衬衫。
  剪裁得很妥帖,真丝面料在灯下泛着光泽,贴合清瘦的脊背腰身,领口规整。
  牧川喜欢。
  裴临崖留意到的,牧川被他领着,像个精致的人偶走过机场免税店琳琅满目的橱窗,温顺地换那些衣服。
  ——昂贵的手织纯羊绒高领衫,知名高奢品牌的休闲装,都没什么反应。
  唯独这件,只是被哄着试了一次,眼睛就挪不开了。
  裴临崖买给他。
  “伞不用带。”裴临崖在贵宾休息室,单膝点地和他平视,耐心地告诉他,“我帮你送回别墅去,就放在玄关外面,你一回去就看得见。”
  牧川坐在沙发里,温顺地轻轻点头。
  他坐得非常、非常规矩,最严厉的管教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脊背坐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视线习惯性放空,胸口几乎没有呼吸起伏,下颌微微仰起,主动露出等待检查的脖颈和手指。
  裴临崖盯着他手腕上那道褪不掉的浅色印痕。
  “阿川。”裴临崖握住他的手腕,“放松点。”
  他的声音沙哑,尾音湿漉暗沉,像是吞下一场经年未停的暴雨。
  “你不在监狱里了。”
  裴临崖告诉牧川。
  他发现牧川不是总能听得见他的话。
  牧川坐在他的影子里,连睫毛也没动,他以为有什么淌落,定睛细看,原来是砸在窗外又辗转投落的水影。
  裴临崖的颈侧凸起青筋,攥着掌心的指节青白,盯着窗外雨幕,眼底漆深暗沉。
  系统看见裴临崖的指缝渗出血。
  ……
  系统都有点过意不去了:「差不多……了吧?」
  讲实话,毕竟已经出狱八年,牧川其实不太会这么坐着了。
  ——在裴疏快被逼疯的矫正下,牧川的身上,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监狱里留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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