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张凤英道:“快有两年了。”
陈宁安看着她沉郁的眉眼,只点了下头:“好,我知道了。”
张凤英擦干净手,没敢拉扯他,手指着堂屋让他进去:“你等着,我去拿钱。”
不等陈宁安抬脚走,她径直跑进了里屋,没一会儿就拿出一个木盒子。
两人坐在桌边,张凤英将盒子推到陈宁安面前:“你那一万金的卖身钱,我已经赚回来了,另外这几年,我又赚了八千金,你把这些钱拿走,给自己赎身,咱再也不干那伺候人的活了。”
陈宁安看着盒子里的银票并未作声。
张凤英道:“你放心,虽然婶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养活咱们两张嘴还是没问题的。”
她抹了抹眼睛,低着头道:“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卖掉自己,去给人家当下人,干那低三下四的活儿。”
她听医馆的大夫说,陈宁安卖到了一家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规矩多,差事能好当吗!
这三年多来,陈宁安杳无音信,一个信儿都没递回来,说明这户人家管得严,陈宁安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陈宁安把盒子推回去,他笑了笑:“我这回碰上的是个好东家,主人家对我很好,您不用担心,我自己也攒了些钱,足够赎身了,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张凤英不信:“当下人哪有不受气的,你从哪攒的钱,用不着诓我,我现在身体好得很,能赚钱,不用你操心。”
陈宁安没说话,他站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衣摆,原地转了一圈。
张凤英没作声,仔细打量他。
衣裳看着八九成新,可见不是新做了身衣裳回来充面子。
脸和手都瞧着白白净净的,个头窜了一大截儿,跟几年前,简直判若两人。
要不是这孩子从小是在她跟前长起来的,她都怀疑孩子被调包了。
她去看陈宁安的眼睛,没了之前的麻木和疲倦,看样子应该说得不假,他这几年过得应该还算如意。
她招呼着他坐下:“我在村里平常自己种点菜,养点鸡鸭什么的,花不了多少钱,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以后还得娶媳妇养孩子,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这些钱你拿着。”
陈宁安摇头,认真道:“不用,您自己留着吧,我现在很能赚钱。”
张凤英愣了下,手指扣着盒子,语气忐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能赎身?到时候回来吗?”
什么时候?
陈宁安自己也不知道。
“很快就能赎身了。”陈宁安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会回来了,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不回来也好。”张凤英手指扣出了白印,“这穷乡僻壤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年轻人就该去外面闯荡闯荡,见见世面。”
陈宁安点了下头,问道:“您如今靠什么赚钱?”
提起这个,张凤英顿时容光焕发,眼中又有了神采:“我前前后后一共买了三十六亩地,现在有三十亩是租给别人种,收上来的租子打算继续用来买地,另外我在城里又买了三间铺面,我和你葛大娘还有英嫂子,一块收山货在城里卖,如今呀,生意好的不得了,其他城里的人也来我们这里买。”
这些都是长久的生意,旱涝保收,钱滚钱,张凤英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日子绝对不会过差,晚年也有了保障。
陈宁安站起身:“我做工的地方离这儿比较远,就告了几天假,一会儿我去给爹娘上坟,这就走了。”
“这么着急啊!”张凤英拍着大腿起来,拽住他的手,“不行!怎么着也得在家吃顿饭再走。”
“好,那就明早走。”陈宁安笑着答应,“我去城里买些烛火。”
“我跟你一块儿去。”张凤英往外走,“我买了辆骡车,套上车,咱一会儿就到了。”
陈宁安道:“好。”
张凤英驾着车,拉着他往城里去。
陈宁安盘腿坐着,望着眼前这片他待了十三年的地方,内心其实并没有触动。
他在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到了城里,张凤英像小时候那样嘱咐陈宁安,让他买完东西就待在城门口的那根柱子边,等着她回去。
陈宁安道:“好,我记住了。”
张凤英驾着骡车:“咱现在有钱了,想吃什么都能给你买,你等着,晚上我给你做一桌子肉菜。”
肉对现在的陈宁安来说,可以说是司空见惯。
曾经无比渴望的东西,现在很轻易就能得到。
陈宁安笑了笑:“好。”
他目送着张凤英驾车离去,转头往右一侧走。
人死如灯灭,烧再多的香火,底下人也收不到。
陈宁安还是精心挑了些好的烛火,买了最贵的纸钱。
他拎着篮子朝城门口走。
走到一处小巷时,忽地听见一声叫喊:“这位郎君留步。”
陈宁安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他停下脚步,寻着声音去看。
随着一道人影的走进,一道浓烈的脂粉香味迎面而来,熏得人头昏脑胀。
陈宁安皱了皱鼻子。
一双冻得发青的手攀上了他的手臂。
耳边响起一道刻意压低的柔和嗓音:“郎君,要消遣一番吗?”
这人脸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脂粉,却仍遮不住他的沧桑和衰老,他拉开自己外面黑色的棉袍,露出内里浅红色的纱衣,他抓着陈宁安的手往他腰上放。
陈宁安侧过头,看着眼前的身影,不禁诧异:“玉郎君。”
沈明玉身形一顿,他怔愣地瞪大眼睛,似是没料到现在还会有人这么称呼他。
沈明玉撩了一下鬓边的头发,一脸媚意地笑:“这位郎君是奴家曾经的恩客吗?”
陈宁安挣开他的手:“我是陈宁安,八年前在芳怡院伺候过您一个多月。”
沈明玉面色惊诧,他眯着眼,上下打量陈宁安,啧啧两声,柔媚婉转的嗓音恢复了正常:“是你小子呀,真是发达了,如今做什么呢?”
陈宁安道:“在一户人家当下人。”
沈明玉甩了一下手中的帕子,哼哼笑了起来:“是当下人,还是给人当姘头啊?瞧瞧这模样,现在绝对能卖上好价钱。”
陈宁安没理会他的调笑:“那个张员外不是给你赎身了吗?”
当初玉郎君是芳怡院里排得上前三的小倌,所穿、所用无不精细,算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如今却打扮的不伦不类,穿着女子的衣衫,梳着男女不辨的发髻。
沈明玉嘲弄地笑了一声,他拢紧身上的衣衫,斜倚着墙,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当初的一股风流:“姓张的那个软蛋,就是个狗娘养的,赎我回去不到半年,就腻了我,嫌我让人弄松了,夹不住他,日他大爷的,他自己又短又小,还好意思腆着脸说我。”
这一番话说得又粗又糙,陈宁安听得蹙眉,虽然在那一个多月里,比这更糙的话他都听过,但乍一听,仍是不适应。
他问道:“你自己偷跑出去了?”
沈明玉嗤笑一声:“当我是你啊,我十四岁入这行,过惯了好日子,哪能自己出去吃那个苦,那个软蛋转手把我送人了,我在几个人手里倒腾了一圈,做我这一行的,也就年轻时能吃两口好饭,男人又不能生养,年纪大了就招人嫌。”
他抚着眼尾细细密密的纹路:“我年纪大了,不如年轻人鲜嫩,最后一个金主不出半个月就腻了我,他正头娘子嫌我没用,平白糟蹋家里的银钱,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又没什么别的本事,年纪大了,皮相垮了,芳怡院也不可能再要我,只能自己出来干这种暗门子。”
陈宁安听完沉默,看向他内里颜色艳俗的纱衣。
沈明玉搓了把被冻红的脸:“暗门子也不好干呀,毕竟好这一口的男人少,这不我自己想辙,装扮成女人好拉客。”
说完,他眼睛一转,凑到陈宁安面前,暧昧地笑:“其实灭了灯都一样,只要弄得舒服,男人都不挑的,看你还没开荤吧,要不今儿我给你弄一回,咱们也算有些交情,你看着给几个钱就行。”
陈宁安往后退了两步:“不用。”
沈明玉追过去,柔弱无骨地往他身上靠:“瞧瞧现在这模样,多俊,不收你钱也行,保管给你弄得舒舒坦坦的。”
“玉郎君。”陈宁安沉下语气,掏出一把金珠递给他,“我一会儿还要去给爹娘上坟,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