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这几日,长明城夜空晴朗, 明月高悬, 只是月亮不再像前几日圆润, 边缘隐隐约约地消退,看起来像是被祝弥咬过后缺了一个小角的栗子糕。
闻人语身形纹丝不动,盘着腿在月光下打坐。
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有两三天了。
这两三天来, 大抵是有乔阴作伴,祝弥心情相当不错。
每至入夜时,长明殿外的大街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不过那些人都是妖魔化形而成,售卖的洞东西自然也是妖怪需要的货物。
祝弥对夜半逛夜市一事,热衷得有些过分。
他也不买,只是爱看。
于是和乔阴一起,次次逛到天色将晓时,回来的时候便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直到夜晚。
到了时候,便继续缠着乔阴去第二天的夜市。
这就导致了,祝弥白天的时候,只有吃饭时醒着。
白日时,闻人语自然也有两三日没有出现在祝弥面前了。
祝弥想避开闻人语不容易,可在闻人语的配合之下,这就变得相当简单了起来。
单靠祝弥自己,既出不去长明城,也出不去长明殿。
但也总不可能日日把祝弥拘在这深宫里,闻人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乔阴将他此种态度视为默认,带祝弥玩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不过今夜也有些不同。
祝弥没去夜市。
倒也不是玩腻了,据乔阴的禀报,祝弥说今日有些困,起不来,亟需大睡特睡三天三夜再大战夜市。
祝弥从白日睡到此时,已经有八个时辰了。
远远超过了祝弥平时的睡觉时长。
闻人语倏地身形一动,往祝弥的屋子飞去了。
屋里灯早就吹了,静悄悄的。
按祝弥的习惯,这会儿该起来去吃饭了,然而祝弥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
思忖了片刻,闻人语推门而入。
床上的人呼吸浅得几乎快要听不到,闻人语心里头窜上一股微妙的直觉,跨步到了祝弥床边。
隔着被子,闻人语拍了拍祝弥的后背,唤他的名字,“祝弥。”
祝弥没应。
闻人语意识不对劲,挥出灵力点燃屋内的烛火,将祝弥裹在身上的被子扒拉下去,惊人的雪色露了出来。
又发作了。
闻人语当即运起灵力灌注到祝弥体内。
看样子,极阴之水才刚发作,祝弥频频眨着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但他知道,不管有多少的灵力进入祝弥体内,都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真正的解法从来只有一条。
方才的那些记忆如同豆子一样蹦了出来,闻人语低头望着祝弥的脸,不禁有一瞬间的出神。
如果当时他能如约归来……
祝弥突然急促地喘了几下,闻人语骤然回过神来,把人从床上抱了起来,一边手绕过祝弥肩头,让祝弥歪着脑袋靠在了他身前。
祝弥四肢都软绵绵的,任由着他摆布,目光所及之处肌肤清白如瓷,怀中一捧雪似的冷。
闻人语注视着他的脸,迟疑了片刻后,手臂从祝弥胸前横过去,指尖轻易触到了祝弥的脸颊。
面颊好似洁白的新雪一般,指尖轻轻一触,寒意消融弥漫出一丝似有若无的雾气来,皮肉终于恢复了些气色,在指尖下一点一点变得温热柔软。
浓密的长睫搭在眼睑上,不安地轻颤着,眉头却意外的舒展。
好似只是流连于噩梦,闻人语不禁用了些力气,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在祝弥脸上留下按压的印迹。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眼神不小心瞥到了祝弥被迫仰起的脖颈,纤长的线条美好而纯洁,在烛光照应下,生出一丝毫无防备的脆弱。
闻人语心口猝然一窒,喉结也微微收缩起来,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来,他浅浅吐了一口气,目光睨着祝弥姣好的唇线,低下头去。
窗外吹拂而过的风动、月光掉落在屋檐的声音和红烛燃烧的幽微声响,尽数远去了,胸腔鼓震、血液流动和交缠的呼吸声变得无比清晰,占据了他的整个耳膜。
凑得太近,祝弥的五官在视线里变得模糊。
眼神不舍地从祝弥脸上掠过,闻人语闭上了眼睛。
然而,唇只是从脸颊轻轻擦过。
“……你在干什么?”过分暗哑,却饱含了引人遐想的暧昧声线响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到祝弥水雾朦胧的眼睛,虚虚地望着他。
有过第一次发作的经验,祝弥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极阴之水又在发作,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因为未知的恐惧而慌不择路。
蚀骨钻心的寒意,在睁眼看到不请自来的闻人语那一瞬,被怒火盖了过去,说话的口吻都显得冷静得多。
“极阴之水又发作了。”闻人语回答。
“……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是。”
即使被抓包了,闻人语看起来也显得镇定自若,好像这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祝弥顿时太阳穴狠狠刺痛了一下,“……我没有叫你来。”
闻人语眉心蹙起一道微小的纹路,眼神幽若寒潭,深深地看着他。
“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出去。”
“祝弥。”闻人语加重了声音,意义不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祝弥却不予理会,又重复了一遍,“出去啊!”
祝弥有些激动,像是被风晃过的烛光一样,抖了一下。
“极阴之水在发作。”
“我知道!”祝弥手臂撑在床的边缘,上半身支了起来,从他怀里出去了一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快出去……”
如果不能做不到,祝弥一定会伸手把闻人语推下去。
闻人语却执迷不悟地凑得更近,胸膛几乎是贴在了他的后背上,抓住他的手臂,试图让他再一次靠过去。
“祝弥,别逞强。”闻人语沉着声音。
“……”
每动一下,祝弥便感觉关节之间摩擦出冰屑,彻骨的寒意渗入他的血液之中,每一处呼吸都结满了霜雪,异常的笨拙和凝重。
闻人语看着他下垂的睫毛,喉结上下滚动,“……我们拜过堂成了亲,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话音刚落,只见举步维艰的祝弥忽地抬手推了他的肩膀,然后躬下身去,腰背几乎是伏在了床边。
那力道实在不大,不过是将闻人语推出了些微的距离,对闻人语实在没有什么影响。
然而听到祝弥干呕的动静,一瞬间,闻人语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祝弥睡了一整天,根本没吃过东西,自然也是吐不出什么东西的。
只是听到闻人语那么说的那一瞬,恶心的感觉来得太过凶猛强烈,简直像是本能一样根本无法克制,叫他恨不得把将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干净净。
闻人语沉默而僵滞,片刻后,醒过神来,掌心贴到祝弥后背上,灵力温和地流入祝弥体内。
祝弥刚喘了两口气,霎时又干呕得更厉害了,曲下去的脊骨透过单薄的衣料,顶出了微弱的弧度。
闻人语身形猛地滞住,维持着原来的动作顿在那里,眼神紧紧锁在那道凸起来的脊骨上,却不敢在轻举妄动了。
好半晌后,祝弥才缓过神,慢慢地坐直了。
闻人语停在他身后的手掌,蜷紧了,没有往前搭到祝弥身上。
祝弥自顾自地顺了一口气,虚软无力地坐在床边,没有动作。
闻人语看他微微偏过的侧脸,看他下垂的睫毛和渗出洇出细密冷汗的秀挺鼻尖,被遮了一半的眼眸水光若隐若现。
明明是被情欲席卷的脆弱模样,闻人语却在他脸上看出了几分绝情和难以言喻的厌烦。
可是他依旧没办法能做到束手旁观,放任祝弥自生自灭,他伸出手去。
祝弥余光瞟见,转过脸来,睫毛上沾上泪珠,哽了一下,哑着声说,“……要是从来没有遇到你,就好了。”
“祝弥,”闻人语心弦瞬间被拉开到了极致,说话的声音变得很轻不可闻,“回长明城,成亲,本就在计划之中,也不可以么?”
“你想起来了,”祝弥眼中的水光连成一片涟漪,潋滟流转着看向他,唇角委屈地垂下去,却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可是我宁愿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你,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嫁给你!”
刹那,闻人语脑海里嗡地一声,空空如也,他凝着眸,下半张脸绷死紧,如同海浪中的黑石一样嶙峋、可怖。
空气里的岑寂,变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祝弥厌恶这一场迟来的婚事,厌恶他的自欺欺人,甚至是……厌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