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不敢说。
  睡前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和王子从来不能吸引我,我向往的、憧憬的、想要成为的,是无所不能,操控一切的巫婆。
  是生杀予夺,万人之上的王后。
  是倘若被忽视,没有被邀请,就诅咒一切的巫女。
  是所有故事里最强大的那个。
  可她们……她们在妈妈的口中,为什么都是坏人?
  但我不会再问出口了。
  我不会再让妈妈对我失望。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不去伤害别人,不品尝到那主宰生死的美妙味道,我就再也不会产生“坏习惯”了。
  就连过去的玩伴也认为我终于“恢复正常”,重新与我玩耍起来。
  但等我稍微大了一些,我又沉迷上把玩火焰,险些将房子烧掉。
  我本以为要被父母责骂,谁知道母亲只是抱着我啼哭,又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问我受伤了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脸上的眼泪,将被火焰烫得血肉模糊的手掌藏在身后。
  最初只是一次意外,去取火中爆开的栗子时,被火焰撩到了手背。那种剧痛令我愣在当场,直到同伴们七手八脚找来冰块为我冰敷,我还在回味那瞬间的滋味。
  那之后,便是我有意的行为。
  我迷恋那种感觉,那种将手掌伸入炽热的烈焰之中,眼睛被火焰点亮,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兴奋地注视着柔嫩的肌肤被一点点烤干,血肉变得蜷曲焦黑的感觉。
  人肉炙烤过的香味,和动物的没什么不同。
  啊啊。
  是啊。
  我慢慢地、慢慢地笑起来。
  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了下焦黑手背上,被烤出的油脂。
  伸出舌头舔了舔。
  滑腻腻的。
  嗯嗯,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啊。
  那股久违了的,被我拼命压抑的,埋进地底深处的黑色扭曲欲望。
  那种轻飘飘的、麻酥酥的,仿佛坠入云端的堕落愉悦。
  欣快感。振奋。喜悦。瞳孔收缩。
  这一回没事的。
  这一回应该没事的。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没有小蝴蝶小青蛙小野兔,没有要好的玩伴与窃窃私语的大人。
  只是我自己。
  只是我自己啊。
  这样应该没关系了吧?没关系了吧?
  可为什么,妈妈还是对我失望了?
  因为我差点烧掉了房子?
  因为我摔坏了撒泼打滚要来的犬张子摆件?
  因为我犯了错还想蒙混过关?
  不是。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那是什么?
  为什么我又让妈妈失望了?
  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谁能教教我?
  妈妈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但我恐惧她此刻望着我,含泪空洞的眼神。
  我茫然不知所措,委屈地抹着眼泪,抽抽搭搭。
  这眼神在我小时候出现过一次。
  那是失望的眼神。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
  我不懂啊。
  “妈妈……妈妈,别走!!”
  我会改的,这个我也会改掉的。我死乞白赖地抓着母亲的衣角,我知道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所以。
  别丢下我。
  别对我失望,妈妈。
  那之后,周围的同村人,都说我是村里学习最努力的孩子。
  虽然小时候有些瘆人的坏毛病,但后来很快就改好了。知错就改就是好苗子。
  我并不聪明,对学习文字、背诵单词没有兴趣,也不喜欢做数学题。这些东西枯燥乏味,我的血管里涌流着另一种奇异的血,它呼唤着我,诱导着我,蛊惑着我挖开层层泥土,将深埋心底的扭曲欲望重新唤起。
  那是另一个黑色的世界。
  但我不想让母亲失望。
  我发现,只要我将对“坏习惯”的那股强烈渴望、冲动、不满足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我就能很轻松地在这偏僻乡村变得出类拔萃。
  我成为大家都羡慕的,第一个考上东京的大学生。
  许多人都来送我上飞机。
  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十来年前发生的事,高高兴兴对我说着鼓励的话。
  看到我撕开蝴蝶翅膀,尖叫着跑开的童年玩伴忘记了;背地里窃窃私语,吃下了虞美人种子,腹泻了许多天的大人忘记了;整日整夜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爸爸妈妈也都忘记了。
  我也全部忘记了。
  我像一个“正常人”,开始学习“人类”的行为。
  我为自己定公寓,交朋友,做饭,学习,照顾自己的起居,定时去心理医生那里报到吃药,以免哪天又想起那种轻飘飘的感觉。
  起初,我总有些事情不懂,不适应大城市里人流密集的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说话。
  在地广人稀的乡下,压抑克制扭曲的黑色欲望并不困难。
  可这里,有太多诱惑了。
  他们每一个都光鲜亮丽、摩登时尚,多么……
  我吞咽着唾液,低着头在拥挤的人潮中逆行。
  多么、多么适合被摧毁啊。
  预订好的公寓跳单,鸣人邀请我去他家暂住,直到找到新公寓。
  小樱说我总是说敬语,太拘谨啦。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事实真相:我只在书本上学到与人相处的方法,照本宣科在开学第一天询问看似迷路的鸣人是否需要帮助,才交到了这么多新朋友。
  书上说,对人要有礼貌。
  我努力学了很久敬语的用法。
  我差点就融入社会中,成为鸣人小樱那样,令人憧憬的,真正温暖善良的人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
  在那个啤酒肚主管第一次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的那个瞬间,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
  他身体摇晃起来,踉跄了一下,猛地往后摔倒在了地上。摔了重重一跤,惊骇欲绝地瞪着我。
  我局促地将他搀扶起来,询问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了我几秒钟,偷偷松了口气。
  那天下班回家,我注意到公寓楼下,雨后的绣球花开得正盛。
  原先我在家中种了一些盆栽,不,不是的,我没有想太多,我不会再染上“坏习惯”了,我只是、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剂量不足以伤害任何人,最多是一些……一些小动物。
  但楼下那丛绣球花,我在第二天早上通勤时又路过了。
  它们又多、又好看。
  漂亮的花都是有毒的。
  不。
  不不不。
  我紧张地把脑袋沉在水面下,在浴缸里像鱼那样吐泡泡,拼命掐着自己掌心,忍耐着。
  我不会再找回那些被我埋下的瓶子了。
  鸣人和小樱会对我失望的。
  或许就是从那天开始。
  我不再敢看老家发来的消息。
  我竭力克制着、压抑着、隐忍着。
  我遇到了很多很多好人,交到了许多新朋友。他们都对我很好很好。
  我不想令其失望的人越来越多。
  不想让信任我的鸣人小樱对我失望,不想看到把重任交给我的带土和斑对我露出失望的眼神。不想让照顾我的鼬和佐助失望地看着我。
  不想让对我那么温柔的人离开我。
  我总是让真正关心我的人失望。
  我拼命地、努力地、克制那些“不应该有”的坏想法,做一个好孩子。
  果然,就像妈妈所说的,好孩子可以被奖励,童话里的纯洁善良的公主最后总能过上永远幸福的生活。
  只要认真工作,就能被看见。
  我差点就成功了。
  直到鼬那天提醒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药了。
  是从哪一天开始呢?
  我想了很久。
  发现是从那天在仓库里,遇见因陀罗开始。
  腥甜的血肉香气。
  伤害活物的欣快感。
  指甲划过温热强健、充满活力的肌肤,猩红色的血液渗出伤口的柔软黏湿触感。
  撕裂伤口,将裹满鲜血的手指挤入狭缝间,侵入他,感受他,探知他血管的涌流、肉脂的温度、骨骼的温润。
  掌握他喘息的频率、心跳的节奏、汗水的温度。
  操控他。
  主宰他。
  引导他。
  他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知晓我所有的秘密。
  他在引诱我。
  他明白我压抑已久的渴望。
  引导我释放。
  火焰噼里啪啦燃烧,在夜幕中映照出金红色的光。
  仿佛初升的朝阳,又犹如坠落的夕阳。
  那股久违了的、在层层泥土掩埋的地下蠢蠢欲动了十多年的感觉,又渐渐浮现了。
  牙龈在发痒,宛如在生长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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