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这话本来并无不妥,自家人一番贬斥,旁的人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偏偏几息之前,孟令窈才刚刚斥责了崔夫人表里不一,此刻族老又说什么“随侍姑母习掌家事”……
其中的意味,在场众人皆能品味,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族老察觉到了这异样的气氛,慢慢收了声,转而看向崔五夫人,语气缓和了许多,“卓氏,你今日受了委屈,现下人多事杂,你身心俱疲,不若先回房歇息静养,一切待族中议处,如何?”
崔五夫人摇了摇头,态度依然坚定,“族老,我心意已决。”
族老眼中愠怒一闪而过,见她油盐不进,心中也有些烦躁。
正要再劝,却听孟令窈又开了口,“从前竟不知,崔府门第森严至此?嫁进来容易,想要离开便是千难万难。莫非崔家还能违背朝廷律法不成?”
族老脸色一沉,冷声道:“这是我崔家家事,不劳外人操心。”
话音未落,佛堂虚掩门外,清风倏然送入,携来一阵极清冽的草木清气,瞬间涤荡开室内的污浊凝滞,让人心神一清。
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清冷如玉磬相击,“我朝《户婚律》明文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
众人齐向门外望去。
佛堂外,一道颀长身影静立阶前。
裴序神色疏淡,他并未踏入这满是女眷的佛堂深处,只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向崔氏三族老,“律法所规,乃天下公器,凡我朝子民皆需遵从维护,又岂分内人外人?”
第73章 崔廷 一小片红痕点缀在那白得晃眼的小……
崔氏赏荷宴的习俗已持续了许多年, 虽年年推陈出新,到底也绕不过赏赏花,谈谈话那一套。
原以为去年乘乌篷船泛舟湖上已是别出心裁, 谁知今年这一趟, 才是真真儿的不虚此行。
佛堂中夫人小姐俱是屏住了呼吸, 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生怕错过了热闹。
他们面上不露声色, 实则许多人心里亦是看不上崔氏行径,不过碍于颜面不便说出口罢了。
世家深宅里的压抑算计, 在场或多或少都尝过,此刻崔夫人苦心经营的温良假面被当众撕下, 竟让不少人感到一丝隐秘的快意。
崔夫人那套绵里藏针、处处拿捏人的手腕, 最是让人憋气。
在场又多是府中正头娘子,谁又能乐意见夫君偏宠,叫小妾骑在自己头上?
孟令窈一番言辞, 着实痛快。
然而, 这痛快底下却拌着惊疑,一个闺阁少女, 竟敢如此不留情面地揭长辈的短, 未免锋芒太露,失了女儿家的柔婉周全。几道目光掠过孟令窈,暗自皱眉摇头。
要是她们女儿或是儿媳, 定是要好生管束一番的, 也就是孟家,才这般骄纵。
这层忧虑还未完全沉淀,便被更深的震撼彻底淹没。
裴序竟然插手了!
京中人尽皆知,裴少卿素以冷情寡欲著称, 多少贵女倾心,他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
纵然近来满城风雨都在传他与孟家小姐如何情深意重、打破往例,但传言终归是传言,世家浮沉,多少风流韵事被传得面目全非?又有几人当真?
直至此刻,他站了出来,主动为人开脱。
口中话语自然是冠冕堂皇,可但凡是有耳朵的,谁又能听不出来他的回护之意?
传言果真非虚!
孟令窈抬眸看向裴序。
他长身玉立,姿容清越,只静静看着她,眼中是罕见的温和。四周夫人小姐像是见了什么奇观似的低声惊呼。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早知如此,当初翻看律法时,便多看几眼,仔细记下关于“和离”那条的律法明文到底如何记载,也不至于今日又让他出了一番大风头。
那厢的裴序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无声垂眸,收敛了气势。
崔氏三族老的脸,由铁青转为煞白,最后凝成一片难看的酱紫色。
他心中纵然有万丈怒火和不甘,也不能辩驳半个字,不提裴家之势,单裴序拿着煌煌律令说事,他便不敢多说一句。
他喉头滚动两下,艰难挤出笑意,对着裴序的方向拱了拱手,“裴少卿之言……振聋发聩,是老朽见识短浅了。”随即目光转向孟令窈,“适才情急口快,多有冒犯,小娘子勿怪。”
眼神飞快扫过自己妻子卢夫人,带着催促。
卢夫人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被丈夫推出来收拾烂摊子,嘴角几不可察地下撇了一下,心中不悦。仍然强堆起笑脸,急忙上前几步,拉住冯夫人的袖子。
“冯家妹妹且消消气,都是我们家治家不严,出了这等没规矩的贱胚子,叫五夫人受了天大的委屈!您看,还是脸上的伤要紧,不如快些去偏厅歇息一番,请大夫治治伤?”
有了卢夫人出头,那几家交好的夫人也顺着劝了几句“保重身体”“且放宽心”之类的话。紧绷的气氛强行被压下些,浮起一层言不由衷的和气。
孟令窈目光越过这些劝慰,紧紧落在崔五夫人身上。崔五夫人仿佛感受到这注视,迎上她的视线。绝望与挣扎似被这目光驱散了片刻,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再次注入四肢百骸。
她闭目一瞬,再睁眼时,疲惫眼中尽是决绝。
“诸位好意,我心领了。”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四周言语,“然则,和离非是意气用事,乃我深思熟虑。”
“我嫁入崔府五年…晨昏定省,敬爱长辈,尊重夫君,自问不曾落了我卓家声名,只是,现下如何,诸位也看到了……夫君偏宠妾室也罢,中馈庶务时时上报反被斥是锱铢必较,乃至娘家亲眷拜访,亦要看人脸色斟酌时辰……如此种种,我已心死如灰,再无半分留恋。”
“……”
佛堂中死寂更深,崔家人皆是沉默。无人愿应承,也无人能反驳。
“咳咳咳……”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伴着虚浮的脚步从门外传来。
一个瘦削的身影被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缓缓出现在门口。
来人面色苍白如新雪,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双唇泛着不祥的深紫,病容刺目,岁月和病痛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唯眉宇间残存些许昔日风华。
崔夫人倏然抬头,惊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崔廷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他气息虚弱,目光沉沉,先是对裴序略一点头,而后缓步走入这满室狼藉,视线落在了崔五夫人身上。
一声深沉叹息后,他开口,“这些年,是崔氏亏欠于你。罢了,你回家去吧,放妻书…稍候,我叫五郎亲自送抵卓府。”
他随即又转向面色肃然的冯夫人,勉强抬手行了一礼,“……在下教子无方,又累卓家娇女受此大辱,实乃家门不幸,愧对冯……咳咳咳……”语速渐低,又是一阵闷咳。
冯夫人见他病骨支离却依礼致歉,眉间怒意消散几分,只沉声道:“崔家主保重身体。我外甥女的委屈,自有我卓家理论。望崔家主,日后能约束族人,莫再重蹈覆辙。”
崔廷缓缓颔首。
崔五郎急切上前想开口:“父……”只一字便被崔廷骤然投来的目光钉在原地。他面色死灰,垂首噤声。
崔廷喘息片刻,目光缓缓掠过全场,最终落在神色平静的孟令窈身上。那浑浊疲惫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与复杂。
“孟家的丫头……”他艰难开口,声音细微,“好胆识,好利口……” 这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更像是某种纯粹的陈述,带着看透世事的漠然。
孟令窈心中微动。她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因病深居简出、放任胞妹掌权多年的崔家真正主人,不想是这般油尽灯枯之相。
她敛衽,依礼微微屈身,“崔家主谬赞。小女子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
崔廷似乎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唇角,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起更深的病容。
他视线扫过满堂宾客,方才几句话好似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勉力道:“今日崔家……招待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面对他这副模样,谁能说出什么重话,佛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无妨”。
崔廷不再说话,任由小厮小心搀扶,转身一步步往外挪动。那单薄背影在众人注视下,如同风中飘摇的残烛,渐渐消失在门外光影之中。
他的离去像一道无声的解令,余下的崔家族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僵硬的神色松缓下来。他们立刻招呼起宾客,请人移步花厅或是后园。
人流开始向外移动。
孟令窈最后看向崔五夫人。崔五夫人也正回望她,那红肿脸颊上,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孟令窈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身,随着人流从容离去。
她身侧稍后半步,裴序不知何时也已迈步。
他步履从容,如闲庭信步般走在她身旁。门外的风卷起他天青色衣袂,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澄澈的草木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