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钱掌柜一一记下,脸上却浮起一丝迟疑,“小姐,老朽在京中虽认得些人,但这等精细器皿能寻得如此齐全,实是仰赖周小姐相助。这些都是周家的产业……周小姐似知晓小姐要做些什么,特意开了方便之门。”
  孟令窈指尖在选中的琉璃瓶上轻轻划过,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
  离开聚香楼,她吩咐菘蓝,“给周小姐递个帖子,就说我想请她品茶叙话。”
  周希文那头很快回了话,只道她的别院有上好的茶,何须去外头。
  孟令窈也不勉强,依约去了她的别院。
  周希文仍在那处精巧的水榭中候着,一袭淡紫色长裙,气度沉静,眉宇间已不见月余前的疲惫焦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掌控感,仿佛风暴过后归于平静的水面。
  不必多问,孟令窈便能判断出,在父兄皆入狱后,她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成功掌舵了周家这艘大船。
  “本想躲个清静,不料住惯了,竟舍不得回那拘束的老宅了。”周希文笑着起身相迎。
  孟令窈环顾四周,小院虽不大,但一草一木皆见匠心,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此处闹中取静,确实难得。看姐姐气色,比前次好了许多。”
  “是啊,”周希文轻啜一口茶,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竹影,“尘埃落定,心也定了。”
  两人正闲话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捧着茶盘,步履沉稳。他身着素净的青色长衫,容貌秀雅,气质安静温顺。他走到亭边,飞快扫了一眼周希文对面坐着的人,随即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地将茶点奉上,动作流畅,并无半分忸怩造作。
  周希文抬眼看他,语气平淡,“你来做什么?”
  男子垂首,声音温和,“听闻有贵客至,特来奉些茶点。”
  “既知是贵客,便该明白分寸。”
  男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神伤,低低应了一声:“是。” 继而行礼告退,步履依旧沉稳。
  孟令窈看着那安静离去的背影,挑眉笑道:“怪不得姐姐乐不思蜀。”
  周希文神色坦然,轻抿了口茶,慵懒道:“前些日子心力交瘁,总要找些法子让自己舒心些。如今周家上下,再无人能掣肘于我。我想做什么,莫说一个,就是养上整个宅子的人,也无不可。"
  孟令窈失笑,“确实,如今你可是当家的人了。”
  “寻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太过麻烦,”周希文悠悠道:“还要提防着旁人算计我的东西。不若找个能由我掌控的,来得心安。”
  孟令窈深以为然地点头,“姐姐说得是。”
  周希文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那令窈呢?”
  孟令窈故作不解,“什么?”
  “到底是赵将军,还是裴大人?”周希文眨眨眼,“令窈可做好了抉择?”
  孟令窈蹙眉,“非得是他们俩吗?京中俊彦无数……”
  周希文闻言大笑,“好!听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孟令窈顺势玩笑,“我这生意还未起势便得周家鼎力相助,照此下去,怕是不出数年,真能应了姐姐上巳节那日的戏言,享享‘齐人之福’也未可知。”
  “本是举手之劳,”周希文眼中笑意更浓,似真似假道:“你既这般说了,姐姐倒真要好好助你一臂之力才是。”
  两人相视而笑。
  又闲叙片刻,孟令窈起身告辞。周希文送至院门,脚步微顿,脸上的笑意淡去,染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沉郁。
  “令窈,”她声音低了些许,“前几日……我去狱中见了父兄。”
  孟令窈脚步一顿,抬眸看她。
  周希文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精致的庭院,看到了那阴暗潮湿的牢笼深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自我记事起,就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狼狈的模样。”
  父亲总是高大威严,运筹帷幄,仿佛世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兄长虽玩世不恭,可总能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
  眼前浮现的,却是地牢中那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父亲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凌乱不堪,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只剩下浑浊的惊惧和颓唐。兄长那身惯常的华服早已污损破烂,往日意气风发的脸上尽是怨毒和疯狂。曾经支撑她世界的两座高山,在那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轰然坍塌,露出了底下不堪一击的泥淖。
  周希文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巨浪过后残留的荒凉,“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他们并非坚不可摧,也不过是……会害怕、会倒下的凡人罢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带着彻骨的冷意,“上元节画舫之祸,我查清了。是我那好兄长的手笔。为了掩盖他们私运的盐船,他竟拿我的画舫引人耳目,故意制造混乱,好浑水摸鱼!若非收买的人尚念一丝旧恩……我今日,怕是不能在这里与你说话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此事,定然经了父亲的首肯。他全然不顾船上还有我这个女儿。”
  孟令窈心头一震,万没想到那日惊险背后竟藏着如此凉薄。
  周希文收敛了情绪,看向孟令窈,眼神真挚,“令窈,我要多谢你。我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联系裴大人,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告发……”
  想到那枚惹了事的令牌,孟令窈咬了下唇。事后裴序没有找她要,她一时忘记,竟一直没还给他。
  她摇头,“姐姐言重了。你有隐忍蛰伏的智慧,更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即便没有我,终也会找到破局之法。”
  周希文笑了笑,不再多言,只目送她离开。
  望着孟令窈的身影消失在别院门口,周希文眼前却闪过地牢中兄长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以及……立在他身侧,那个始终沉静如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绯色身影。一个是陷入绝境的困兽,歇斯底里,另一个却是掌控棋局的弈者,从容不迫。
  云泥之别。
  她的兄长,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
  -
  傍晚时分,孟令窈甫一归家,外祖家的小厮便风风火火跑来传话,说是小表妹新得了一只巧嘴鹦鹉,会说好些俏皮话,特请表小姐去赏玩解闷。
  菘蓝好奇地嘀咕,“奇怪,来传话的这小厮,瞧着像是表少爷身边得力的那个……”
  孟令窈闻言,唇角微弯,并未言语。
  第50章 真心 “最后悔的便是年少无知,竟叫………
  钟府后院的紫藤花架下, 孟令窈还未踏入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表姐来了!”钟静姝欢快地迎上前,拉着她的手走向窗边的鸟笼,“快来看我新得的宝贝。”
  笼中那只鹦鹉当真是极品, 羽毛翠绿如翡, 胸前一抹鲜红似火, 双眸灵动有神, 见了生人也不怯场, 反而昂首挺胸,颇有几分傲然之态。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鹦鹉一见孟令窈,忽而张口吟诵起来, 声音清亮, 字正腔圆。
  孟令窈不由失笑,“这小东西倒是会拣好听的说。”
  “还有呢!”钟静姝兴致勃勃地拍拍手,那鹦鹉立刻又来了一句, “芙蓉不及美人妆, 水殿风来珠翠香。”
  接连几句,皆是赞美佳人的诗句, 说得孟令窈笑意不绝。这鹦鹉不仅会背诗, 还颇有眼色,见孟令窈笑了,便越发卖力表演。
  “表姐, 不如我把这鹦鹉送给你吧。”钟静姝忽然开口, 煞有介事道:“正好与你院中那只画眉作伴。省得它在我这孤零零一只鸟儿。你瞧,它背的这些诗句,与你最是相配!”
  孟令窈笑意渐敛,目光深深地看着小表妹。钟静姝被她看得心虚, 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双手不自觉地绞着帕子。
  良久,孟令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静姝,你是受了谁的嘱托?”
  钟静姝的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败下阵来,“是、是兄长让我这么做的。”
  她泄了气,一口气尽数交待出来,“……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我送鹦鹉给表姐,但我仔细瞧过了,只是只机灵些的鸟儿罢了。”
  她拉着孟令窈的袖子,眼中带着恳求,“表姐别怪我,是两位兄长不让说的……”
  孟令窈并未生气,轻抚了抚她的头,“傻丫头,我何时怪过你?你那两个兄长现在何处?”
  “在枕流轩练武呢,”钟静姝松了口气,又补充道:“今日似是还有客人到访。”
  孟令窈丝毫不觉意外,起身整理衣裙,“我去寻他们。”
  “那这鹦鹉……”钟静姝指着笼子,期期艾艾问:“表姐还愿意要吗?”
  “要,自然要。”孟令窈唇角微扬,示意菘蓝接下笼子,“既是好意,岂有不收之理?”
  枕流轩内,刀光剑影。钟家两兄弟正在切磋武艺,招式凌厉,配合默契。演武场外的石凳上,一道颀长身影静坐观战,只是那人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院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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