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裴序淡淡道:“口说无凭。”
“民女知道口说无凭。大人尽可派人去验证民女所说。”
裴序所言正在周希文意料之中,她逐渐恢复了冷静,陈述道:“先前‘秋娘渡’的内情,便是民女差人送去大理寺的,私贩的盐铁经由陆家运往江南一带。这些,想必大人已然知晓。今日,民女要指认的是京城最大的转运之所。那个地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屋里其余两人皆将视线汇聚在她身上。
“正是城外香火鼎盛的慈安寺!”
周希文扯了扯唇角,显出几分嘲讽,“我的好兄长,几乎每月都要前去,打着为祖母祈福的由头,一直无人怀疑。慈安寺表面不染世俗,实则内里一团污秽,寺中许多和尚,明面上是醉心修行的僧人,暗地里是供富商贵族狎玩取乐的玩意儿。而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正是借此,与人搭上线,将数额巨大的盐铁运送出去。”
“因此,即便有些人觉察到不对劲,也只以为慈安寺是私底下做皮肉生意,不知其中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寺中与我兄长有染的智清,就是管理慈安寺的首领。”周希文沉声道:“可惜的是,慈安寺外松内紧,掌管严密。我只知晓定然存放了盐铁,却无法查清具体存放之处。”
周希文再度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声响,“民女深知父兄罪孽深重,早已无法回头。与其让他们继续沉沦,拉着整个周家、牵连无数无辜者一同覆灭,不如……由民女亲手斩断这祸根。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
“只求、只求能保全周家那些毫不知情的旁支远亲,和那数万依靠周家产业糊口的无辜百姓性命。”
说到最后,她声音沙哑得厉害,眼眶泛红,却仍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看了裴序一眼。那日她在慈安寺看见沈小山,就知晓大理寺已然在怀疑慈安寺有异。那么周希文所说为真的可能性极大,裴序…他应当会网开一面。
定会。
否则,也不会由着她给周希文递台阶了。
裴序垂眸思索,指节不轻不重地扣着桌面,叫人很轻易地从中品出,他正在衡量的意味。
装腔作势。
孟令窈心中腹诽。她不信大理寺这些日子不曾查出些什么,关注慈安寺这么久,若无收获,大理寺一干人等也不必当官,回家种红薯得了。周希文说的如此清楚,但凡有查出些什么,都应该能很快验证其中真假。
现下做出这般模样,也不知是演给谁看。
“我知晓了。”裴序终于开了口,“我会遣人去慈安寺探查。”
“周小姐,”他语气沉肃,“你须知,你的生死,周家无辜者的命运,皆系于你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如此,便是应了。
周希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支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一半。巨大的劫后余生感和决断所带来的沉重让她眼眶猛地一热,但她硬生生将即将涌出的泪意逼了回去,喉头滚动着,只深深一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民女明白,谢……谢大人!”说罢,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孟令窈适时上前,扶住了周希文微微颤抖的手臂,掌心柔软却有力,“希文,快些起来吧。裴大人定会明察秋毫。”
周希文深吸一口气,强自站稳,朝孟令窈微微弯了弯唇角,随即对裴序道:“民女告辞,静候大人消息。”
裴序颔首。
周希文转身,步伐依旧利落,宛如一株刚刚历经风暴洗礼的翠竹,脊背挺直,推门而去。
雅间内只剩下裴序和孟令窈两人。空气中凝滞的压力似乎才真正散去。孟令窈走回小几旁,拿起刚才倒的茶,水已微凉。
她正要饮下,被裴序拦住。
“茶冷了。太涩。”
他重又取了茶壶来,修长白皙的手提起火炉上煮着的黑釉瓷瓶,光润的白与黑撞在一处,叫人移不开眼。
清透的茶水缓缓注入杯中。
孟令窈收回视线。
“裴大人。”她垂眸看着杯中的水纹,轻声问:“你觉得……她所言,为真么?”
裴序并未直接回答,他踱到窗边,再度看向窗外天空。初时的晴明不知何时已被翻滚的乌云吞没,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起风了。”他忽然开口。
话音未落,一阵极其猛烈的狂风毫无预兆地呼啸而至。
“砰”的一声巨响——
那扇临街的雕花木窗竟被这股巨力狠狠撞开,狂风裹挟着街道的尘土猛地灌入雅间,吹乱了案上的纸页,带翻了小几上的一只空茶杯。
就在窗扇大开之际,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倾泻,密密麻麻的雨线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狂暴的敲击声充斥耳膜。
孟令窈轻呼一声,下意识地去护那些被风吹散的文书。
裴序反应极快,在窗被撞开的瞬间已闪身上前。双手抓住沉重晃动的窗扇,用力一合!巨大的力道甚至让窗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分明是宽松的衣袍,依旧显出劲毅的筋骨,以及用力之下愈发显得结实的肩背。
插销落下,窗扉紧闭,将狂风骤雨彻底隔绝在外。但窗外那灰蒙蒙、雨幕连天的景象已被定格。
雅间里瞬间安静不少,只剩下密集的雨点击打窗棂和瓦檐的哗哗声,一齐奏出一场激烈的战鼓。刚才还明亮的房间,此刻光线已然昏沉。
裴序没有立刻离开窗边,手指搭在窗棂上,透过雨水冲刷下的明瓦,望向外头一片沌天地,眉宇间隐隐聚起一丝阴霾。
孟令窈单手支腮,打量他的侧影,窗外黯淡天光勾勒出的冷硬线条,此刻似乎染上了更深沉的忧虑。她听着如注的暴雨声,想了会儿,带着几分玩笑的语调说道:“裴大人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出门……忘了带伞?”
裴序转过头,雨幕幽光映在他眼底。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沉默了一瞬,点点头。
“是。”
第30章 一明一暗 她在明,他在暗。
孟令窈微怔, 随即想起出门前父亲的叮嘱。
难道孟少卿的功力大成?
也好,若是日后官场上混不下去了,在城门口也能谋一条生路。
她莞尔道:“这有何难?我今日出门前备了几把伞。正可借与裴大人一把。”
于是出声唤了菘蓝进来。菘蓝闻言, 迅速拿出了多余的伞, 快得好像生怕自家小姐后悔了一样。
裴序示意轻舟收下。
轻舟动了动嘴唇, 似是想说些什么, 偷偷瞄了眼自家公子, 又生生咽了下去。他躬身,双手接过了菘蓝递来的伞。
菘蓝眉飞色舞, 眼角挂着某种仿佛终于扳回一城的欢喜。
“多谢。”
裴序声音依旧清淡,眼神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大人客气。”
孟令窈扬了扬下巴, 瞥见窗外依旧密集的雨幕, 起身整理衣裙,“时候不走了,瞧这雨势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 我该早些回去了。”
裴序颔首, “路上当心。”
孟令窈下楼,行至一楼铺面。店内已点起了灯, 各色珠玉在柔和的光线下静静生辉。魏掌柜见她下来, 立刻笑容满面迎上前来,手捧一个红漆雕花的紫檀木盒。
“孟小姐请留步。”魏掌柜恭敬地将盒子奉上,“我家主人说幸得小姐相助, 特命小人奉上薄礼, 聊表谢意,万望姑娘勿要推辞。”
孟令窈皱了下眉,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掌柜客气了, 实在不必这般。”
“收着吧。”楼梯处传来裴序的声音。
孟令窈抬头,只见裴序不知何时下了二楼,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因背着光看不清神情,只能瞧见颀长挺拔的身姿轮廓。
“裴大人这是何意?”孟令窈语气不善,“莫不是只想拿件首饰搪塞我,不应了先前的诺言?”
她在明,他在暗。
裴序瞧得很清楚,她正抿着唇瞪他,面颊因愠怒泛起一层薄红,发间的玉簪微微晃动,在灯下划出细碎的影子,像是不安分的蝶。
他无声叹息,“并非如此。只是谢今日小姐借伞之恩。”
孟令窈默了一瞬,眨了眨眼,“原是如此。”
随即扬起唇角,不见半点怒意,“裴大人如此厚意,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楼梯上似是落下了一声很轻的笑,稍纵即逝,快得仿佛错觉。
孟令窈碰了下耳垂,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孟小姐不必客气,请回吧。”
“告辞。”孟令窈对魏掌柜礼貌一笑,低头走近菘蓝撑开的伞,推门而出。
那是把素净的油纸伞,青竹骨架,伞面绘着几枝墨梅,姿态淡雅。
不过是上马车的几步路,孟令窈裙角就湿了一片。菘蓝寻了干净衣裳,帮她换上。
一切收拾妥当,这才得空打开盒子,一窥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