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张启渊还是不动。
  天儿又不热,大半夜躺在院子里,怪凉的,魏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站在不远处,穿了一件月白色袍子,半束着头发,身后跟着喜子。
  喜子皱皱眉,抬起脸看着魏顺,小声说:“督主,好像有人晕倒了。”
  魏顺:“徐目,地上是谁?”
  身后声音一响,徐目的脸都绿了,他一向是机敏的,但今晚的事办得一团糟——没拦得住张启渊,还把人给弄得躺在地上了。
  毛久大声地喊:“爷,你醒醒啊!你可别吓小的!”
  徐目心里烦,作势要踹他,咬着牙说道:“闭嘴!别他娘的嚎了!”
  “怎么了?”魏顺快步走了过来,仔细地一看,旁边的俩人都没见过,那小厮都哭了,脚边扔着个灯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喜子打着灯过来,特意照着,魏顺这才看清楚地上躺着的那人的样子。
  “督主,”徐目脸色很差,说,“他硬要往里闯,我拦了一下,其实没动真格儿,就是比划了几下拳脚,谁知道他……就这样了。”
  毛久抹着眼泪看向魏顺,恳求:“提督大人,这位公公跟我们爷亮刀了,我们爷才晕的,您可要为他做主啊!”
  “没事儿,”乍来这么一下,魏顺也有点手忙脚乱了,他俯身把毛久扶起来,顿了顿,说,“他不会有事的,我这就让人去叫大夫。”
  接着,魏顺又嘱咐徐目:“你安排吧,找两个人抬到外院的厢房里去,再把大夫叫来。”
  徐目:“是,主子。”
  魏顺:“让喜子留下照顾。”
  徐目:“主子,对不起,都赖我,不知道他会这样。”
  魏顺:“你做得对,私闯提督府,怎么论都能治他的罪了。”
  徐目:“知道了,您别管了,我们会伺候好的,要是奉国府问起来了,我来扛着。”
  “不用,”魏顺的表情冷冷的,却对徐目笑了一下,说,“什么都由你扛着,还要我这个做主子的干嘛,而且占理的是咱们。”
  徐目:“辛苦主子了。”
  月光蛮亮,落在地上却发灰,魏顺跟徐目说话的同时,张启渊还躺着。且不说他武功是好是坏,倔是真的倔,比如在院子里装晕半天了,后来被提督府的下人抬到房里去,仍旧一动不动。
  喜子一边偷看徐目阴沉的脸色,一边给张启渊拖鞋、脱外衣、盖被子,然后,他说:“徐大人,我去烧水给他擦擦吧 ,摔了一身的灰。”
  “先不用,”徐目说,“咱们守着,等大夫来。”
  喜子:“行。”
  再说魏顺。
  其实他今儿刚回家的时候心情不错,因为王公公说有个书坊的老板送了本书来,叫什么《雨罗衣》,他拿来一看,原来是绯扇的新书,再翻了几下,里边掉出来一张有字的纸,说书坊是通过倒腾书的刘掌柜知道他的,了解了他对绯扇的喜欢,心存感激,于是将一本丝绢装订的新书送上,亲笔署名、赠语、钤印在副页处。
  魏顺深深吸气,把纸放回了书页里。
  他又开始翻书,手都是颤抖的,因为以前实在没想过会被绯扇知道,还会拿到他署名钤印的赠书。
  副页,蓝色皮纸,花鸟暗纹,雕版套印,雨罗衣,绯扇著。
  赠语:瓮山泊,红肖梨,此间一轮月,共读《雨罗衣》。
  第33章
  魏顺没想到能收到赠书,自然,也没预料到张启渊会送那样的生辰礼。
  王公公原话是:“匣子是奉国府小老五送的,十月二十五那天让下人拿来的。”
  满月倾光,似是下霜,张启渊装晕的破事由徐目去处理了,魏顺回到书房,看到了放在书桌上的木匣子,以及搁在上面的、剪坏了的扇子。
  同生……
  魏顺知道张启渊在侮辱,就算不是,也是知情的、挑衅的,他缓缓走过去,将这把烂成了一条条的扇子拿起来,注视着碎掉的“同生”二字。
  他全身在发颤,一下子咬住了自己嘴里的肉,慌了神,抬起头来。
  张启渊真是坏透了,他想。
  同生是假的,情谊也是假的,去年从夏到冬,流露的些许温情都是假的;魏顺举着破扇子,放在了冒着火苗的油灯上,点燃。
  最后将它扔在了用来烧信的铜盆里。
  紫檀扇骨,噼啪作响,跳跃起晃眼的红色火光,散着一股醇厚的香气。
  魏顺不想再盯着它了,他到书桌前坐下,再次把那本丝绢封皮的《雨罗衣》翻开,从副页开始,细致地看;他读那几句短而远阔的小词,看绯扇这人秀逸古朴的字迹,和他留下的、朱色的章子。
  真是好潇洒、好有才气的一个人啊,模样模糊,但魅力无限,不露面就已经令人遐想。
  魏顺把书合上,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着,可烧扇子的檀香气太浓烈了,他还是下意识抬了头,看向铜盆里的东西,发现火快要灭了,扇子没了,只剩下一抔脏污的灰烬,冒着浅浅的火星子,发出一丁点儿消亡之前的“噼啪”声。
  魏顺在心里感慨:
  张启渊、绯扇,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
  夜深,丑时快过了,喜子才从外院回来,他看见魏顺书房的灯还亮着,进来禀告:“督主,张五爷醒了,给喂了丸药,已经睡着了。”
  “大夫来过了?”魏顺低着头写字,问,“怎么说的?”
  “来过了,”喜子回话,“说是没大碍,急火攻心,歇歇就好了,徐大人他们还守着。”
  魏顺:“大夫没看出来他是装的?”
  喜子:“没说,就说可能是气着了,给把脉了。”
  魏顺:“行了,我知道了,这儿有人守着呢,你去睡吧。”
  喜子:“谢督主,小的告退。”
  书房里又安静了,喜子出去将门关上,魏顺放下笔,没忍住打了个呵欠。其实他很累,从那么远的路回来,本该好好儿歇着。
  要不是院子里装晕的那人,他不会这么心神不宁,肯定早就回房睡了。
  喜子前脚走,徐目后脚也来了,他说:“我问看门儿的了,看门儿的说渊儿爷答应了保他没事,还说有奉国府撑腰。”
  魏顺站起来,走到徐目身边去,轻轻吐气,道:“了不起啊,主意这么多,没一个用到正经地方的。”
  徐目:“还有,那俩下人,我也安排在外院睡了。”
  “行,”魏顺点头,“天亮了让他们走,不走就去锦衣卫衙门找张启清,让他把人带回去。”
  徐目:“是。”
  “对了,”魏顺想起别的来了,视线落在了书桌旁边的铜盆里,说,“给张钧的信尽早送出去。”
  徐目:“是,我明儿就办,写好了先给您看看。还有,我得去趟水磨胡同,把那个人打发了。”
  “好。”
  从延绥到京城赶了远路,徐目去睡了,魏顺也打算睡了,守夜的小太监陪他一起回卧房,给他弄好了洗漱的,他让他出去,说累了,想自己待着。
  睡吧,魏顺想,洗好了就睡吧,别再想那些,明天是上元节,军中也有许多事要去忙,儿女情长的,别放在心上了,解闷儿足够了。
  他换上寝衣,洗漱好,解了头发,将灯吹得只剩下一盏,打算上床了,却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说话,然后,响起了“砰砰”的砸门声。
  “小刘!”魏顺一怔,喊守夜小太监的名字。
  后半夜,四处静得要命,小刘没应声,魏顺思忖着,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到了门边,说:“行了,姓张的,别想着吓唬我了,我不想看见你。”
  门外先是一阵持续的安静,接着,传来了张启渊的笑声,他说:“魏督主,我送你的生辰礼看见了没?喜不喜欢?那可是苏州来的匠人做的,字是我亲自写的,花了不少功夫呢。”
  魏顺:“看见了,但我不过生辰,礼我也不需要,看着碍眼,所以刚才已经烧了。”
  “烧了?”
  “对,紫檀,烧起来挺香的。”
  语气是平的,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魏顺的手紧紧抠着门框,有一种被扼住喉咙的难捱感。他打算不理他了,打算去睡了,却听张启渊抬高了音调,说:“没关系,烧了就烧了,我再给你弄把新的来,明儿就去,很快。”
  轻但迅疾的“吱呀”声响起来,房门猛地从外被推开了,张启渊走进来,站在了魏顺眼前。
  灯光里,他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向他,轻声问:“为什么烧我送你的东西?”
  “出去,”魏顺被吓着了,用冷冰冰的视线看他,说,“我给你爹写信了,快马送去杭州,今儿傍晚在兵部门前的事,还有晚上的事,都会一并告诉,你别总觉得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我对谁都一样,不顺眼了都要治罪。”
  张启渊:“你想杀我?”
  “是。”
  张启渊:“知道了,你稍等。”
  事实证明,带两个机灵的手下是挺有用的,张启渊转身出门,瞟了在屋檐下守夜的小太监一眼,那孩子不敢看他,正埋着脸当缩头乌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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