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柳儿像个笃定的大人,让喜子觉得在府里有所依靠,他仰脸看着他,这才反应过来也该看看他的手,于是自作主张抓过来了,往他红彤彤的手心里吹气,说:“你以后能做督主就好了,就不会这么受气了。”
  “嘘——”柳儿不准他说,捂了他的嘴,小声地嘱咐,“可别,让别人听见就麻烦了。”
  喜子倒也反应快,干脆抓着他的手,趴到他耳朵上问:“你真的不想当上提督么?”
  “我不想,我现在就好好伺候人,以后要是有机会回乡,我就带你一块儿走。”
  “带我?”
  “对,你不愿意么?”
  “好,行。”
  两个人手都疼着呢,乐天派的喜子突然笑起来:“哥哥,咱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就好了,能有个照应。”
  除了柳儿,没谁会把这话当成海誓山盟,他当即就开心了,嘴角挂着笑,让喜子再给他吹吹手。
  喜子就听话地吹了几下,抬起眼看他,说:“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
  柳儿问:“你不是有兄长?叫狗剩?”
  喜子:“他又不好,就知道欺负我,本来是他被净身,结果走的那天他装病,我爹怕人家不要,只好把我送来了。”
  柳儿:“让你来你就来?”
  喜子:“你不也来了?”
  “我那……情况不一样,跟你不是一回事儿。”
  一聊起身世,能说会道的柳儿就哑火了,他不顾自己火辣辣疼着的手心,自告奋勇地给魏顺收拾书房,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拿出一个捡来的、盛过酒的小葫芦,把抽屉里的红花酒瓶子拿出来,偷偷倒了一些。
  那天后来,雨下得很大,停了又下,下了再停;内宅后边儿有个没什么人来的小亭子,雨幕喧嚷地垂落的时候,俩人躲在里头,柳儿用一团棉花沾了红花酒,往喜子的手心里搽。
  喜子还在担心,说:“哥哥,督主要是发现你偷他酒了……该发火了。”
  “放心吧,他书房里东西多着呢,没那么有数。”
  “你没给他留点儿,我怕他万一要用。”
  “留了,还有些呢,有半瓶子,”俩人都招魏顺待见,但柳儿的胆子大多了,他在主子面前一副样子,在喜子面前另外一副样子,等给他搽完了酒,把喜子额头那里的碎头发捋了捋,说,“督主今儿出去大半天了,这么大的雨,夜里不一定回来呢,你就好好歇着,你的事儿我替你做。”
  “不用……”
  “用。”
  喜子:“那晚上你来我被窝里拿果子,今儿早上在门外遇上齐尚书家小田了,他给了我一个苹果。”
  柳儿问:“你不吃……给我了?”
  喜子回答:“我不爱吃。”
  雨淋了,打也挨了,两个孩子又得了另一个吩咐——去街上买魏顺亲人祭日用的糕饼;于是俩人一人戴着个斗笠出去了,走之前柳儿还忤逆王公公,当着他嘟囔:“连个伞都不给。”
  “还想要伞,巴掌要不要啊?个小畜生,这提督府上下就属你事儿多!”
  王公公在屋里,两个人在门口,柳儿还想回嘴,喜子一把拉住了他,把斗笠扣在他头上,说:“走吧,迟了就买不着了。”
  走到了外头,柳儿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不要。”
  “有钱。”
  “就不要,有俩钱你就烧得慌。”
  出门时雨大得要命,后来就小点儿了,买好了东西,柳儿拉着喜子逛了逛,硬是给他买了俩艾窝窝,让他快吃,吃完就回去。
  这样的放松很难得,喜子捧着油纸找了个好地方——街边一间只有半扇门的破铺子,然后拉着柳儿钻了进去,两个人在窗台底下坐着。
  喜子谦让,把吃的举到柳儿嘴边,嘱咐:“你咬。”
  柳儿:“你给我剩一口就行。”
  外边雨声还有,点心软糯香甜,席地而坐的俩人正一边晃腿一边说着话呢,突然听见窗户外边有声音。
  应该是个岁数不大的男的,他说:“我才不吸,那玩意儿臭死了。”
  旁边人:“你试试,试了才知道,你又不是没钱。”
  “什么臭死了?”喜子的脑袋搁在柳儿肩膀上,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
  “阿芙蓉。”柳儿悄悄地回答他。
  “我今天和女的试了,”岁数不大那男的又出声了,说,“她老喊疼,我都不敢用劲儿。”
  旁边人:“不错啊渊儿爷,头一次就找了个清水货?”
  那男的含糊:“是府上的人,她们不都是?”
  旁边人:“是……府里的也有她的好,老实,身上没什么病。”
  那男的:“下回再也不弄她了,不上不下的,难受。”
  旁边人:“哎,别,女人是要调教的,你总得让人适应适应,哪儿有你这样的?找个干净的不容易。”
  那男的:“你滚吧,说不弄就不弄了,我又不喜欢她,别扭死了。”
  旁边人:“你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不弄了给我弄弄也成。”
  那男的:“姓汪的你特么……知道她是谁么?我俩一块儿长大的,你再出言不逊试试!”
  “我开玩笑……”
  街上听不清楚屋里,可屋里听得清楚外边,那俩人说着话走远了,柳儿伸手把喜子脸上的点心渣摘掉,告诉他:“是汪太傅的孙子,另一个是奉国府的小老五。”
  喜子惊讶:“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俩?”
  柳儿摇头:“都不认识,但听说过渊儿爷,知道他跟太傅家的玩得好,而且太傅家有人常在黑市买阿芙蓉,这不就对上了?”
  喜子傻了眼:“这都能对上……”
  柳儿冲着他笑,说:“我是包打听,我什么都知道。”
  别的记不清楚了,喜子只记得挨了六下戒尺的那天下了雨,发生了很多事,再后来,天黑了,魏顺和徐目从外边回来了。
  然后柳儿给魏顺弄水洗澡,心里老惦记着喜子被窝里的苹果,天不冷,魏顺进了浴桶让他出去,又让准备好墨,说洗完了要回书房处理紧急的公务。
  可不成想,守着门的柳儿竟然睡着了,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一抬头,洗澡房里的灯还亮着。
  他瞬时出了一脊背的汗,想:魏顺肯定在洗着澡睡着了,要是因为这个误了公务,麻烦可就大了!
  于是飞身上了台阶,把一楼最外面那道门推开,然后去洗澡房那儿,打算问问魏顺睡没睡。
  门是柳儿亲手关的,刚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刚要出声,却听见里面传来几声清晰的……
  不潮热反倒舒服的春夏天气,浴水轻荡,玉体横陈,红木头的桶沿上还晃荡着一截儿精瘦透白的小腿。
  手上拿着个假的……
  是个稀罕玩意儿,尤其是在提督府这地方,柳儿在心里琢磨,捂住自己的嘴,顺着墙根儿蹲了下去。
  他一边诧异一边在想:赶明儿得把窗户上的洞补好了。
  第二天,喜子打扫小楼里的洗澡房,从浴桶旁边发了张炭笔画成的小像,上头的人早被水晕开了,看不清楚,画得也潦草,只能看出是个男人。
  都脏成这样了,许是魏顺随手画的,早就不要了,想来想去,喜子将它团吧团吧扔在地上,扫进了簸箕里。
  那时候柳儿还在府里,现在早已经来了西厂,炉子上黄铜壶里水继续地咕嘟,两个孩子小别了几日,终于能看见彼此了。喜子一直在没心没肺地偷笑,任由柳儿抓着他的手,拿他的手蹭脸。
  又有人来催水了,说再上几杯花茶。
  “这就来!”柳儿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喜子,还顺道使坏,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
  眨眼之间快要入秋,宫里杀了一大群结党营私的阉人。
  谁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眼瞅着魏顺步步高升,出人头地,又想到他小时候那副可怜的样子,嫉妒的嫉妒,憎恨的憎恨;他们也想出头,也想享乐,想骑到那些欺压他们的人的头上去。
  可是到头而来,大水冲了龙王庙,西厂和东厂一拍即合,一夜之间变出十几箱案卷,然后禀到皇帝那儿去,把这些动了“南厂”“北厂”心思的全抓了起来。
  八月初二这天,魏顺亲自监斩,没去闹市,而是在一处空荡荡的刑场上;锦衣卫里管事儿的也来了几个人,然而魏大提督没想到,有本事的张启清居然把他那讨人厌的弟弟带来了!
  这像什么样子……一想到在喜欢的人面前做了恶事,正威风的魏顺的心凉了半截儿——他穿了一身肃穆的官服,藏蓝织金蟒纹罩甲,深色里衣,玉腰带,忠靖冠;那边人头已经落地,他不疾不徐,冲张家兄弟俩说:“张大人你们去我们那儿吃饭吧,不然又要跑远路。”
  可是,打扮得很收敛的张启渊站在旁边捧着心口,看起来随时要吐;他先是吞吞吐吐要说什么,结果还没说出来,就“哇”地一声,真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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