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
  秦昭安静了一瞬。
  他对上父亲漆黑如深泉的眼,秦万恩鲜少这样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话,竟让他感到了无比陌生。
  “不怪昭儿不信。”他斟酌着口吻,用尽量不令人起疑的语气道,“父亲起死回生一事仍然过于离奇。”
  “你这不是不信,而是不孝。”秦万恩的声音蓦地一冷,“你父亲起死回生,你不高兴;你母亲宁可当众自尽,也要引起众人的疑心,你却无动于衷。你与那殊无己相处不过一年,难道你能比我更了解我那师弟吗?”
  秦昭只被他一番话说得遍体生寒,从天灵盖到指尖都是冷得透彻。
  “……照您说,他是什么样的人?”过了半晌,他才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须我说。”秦万恩见他语气松动,声音终于和缓了一些,“他师傅屿璧真人便有一句话评他:事事苛求,金必足赤,焉能可得?他要的东西又岂是寻常之物?”
  秦昭嘴唇一颤:“......他要什么?”
  “自然是由他一人,独治万世。”秦万恩道,“自古世道,治乱更迭,天数自有定分,我等虽为上仙,却要尊重这因果循环,以万物为刍狗。而殊无己不屑成仙,非要这天理轮回、世世代代都照他的一念善恶来运作——千秋万代,仙人尚且如潮起落,他一介凡躯却妄想永垂不朽,这岂是常人所能为?”
  “这与他杀这些人有什么关系?”秦昭仍然无法理解。
  “因为我看破了他的秘密,事关我问卦卜得的‘大凶之兆’。”秦万恩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骰子,“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秦昭自然记得,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琉璃骰子,两枚骰子都有六十个切面,分别刻有天干地支之数,他手中这枚正是当时在五岳丹房中从“黑衣人”身上夺得之物。
  现在想来,此物应当是秦万恩故意留给他的。
  骰子上刻的另一首诗,与秦昭手中那一枚刻着的正好相对:
  【阴阳之骰,合启无穷;
  星斗倒转,命数可济。
  一抛万劫,生灭随心;
  造化逆行,玄秘无穷。】
  “这是什么?”秦昭问,目光紧盯着这枚骰子。
  “甲子骰,这是殊无己百年修道间炼得的伴生法器。”秦万恩语出惊人,“如诗中所言,此物专用于窃取他人命数,以成自身之无穷。”
  “不可能!”秦昭的瞳孔猛地缩紧了,“若真是如此,这东西关乎师傅性命,又岂会在你手里?”
  “因为这是为父拼了性命夺来的东西!”秦万恩陡然高声道,对独子至今仍然怀抱的质疑极其不满,“若非我算得天机,所有人都要被你这师傅骗了!他常年闭关,治世丰年又哪有那么多人命给他救?单靠救死扶伤积攒的仁寿香,怎可能帮他延年益寿至此!如今失去此物庇佑,他终是年将不永,原形毕露了!”
  秦昭蓦地抓紧两个骰子,嘴唇发白,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那其他几位掌门是——”
  “我夺得这两枚甲子骰后险险逃脱,殊无己虽将我打成重伤,却一时无法置我于死地。”秦万恩停顿了一下,道,“我自知他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于是我便寻来一句焦尸,伪装成我的模样,邀各大门派的掌门一同前来勘验——待他们前来时,再暗中告知真相,并图谋大计,除掉殊无己……然而殊无己始终快我一步,将其他几人一一灭了口......”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沉痛万分:“但他这一路狗急跳墙,倒底是露出不少破绽。几名掌门又都是高手,被杀前都逼他使出了看家的绝学。静海方丈更是让他被当场抓了个现行......如此一来,倒也是将他逼到了众叛亲离的绝路之上。”
  “......”秦昭的双眼默默地变得通红,他颤声问,“那么我呢?你将我送到三清又是为何?”
  “你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又自幼孺慕于他,他虽然恨我入骨,却对你无所忌惮。”秦万恩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昭儿,这一路我未曾以真面目示你,就是为了让你不露破绽,好取信于他——我观你们相处之景象,如今到了该动你这步棋的时候了。”
  “什么?”秦昭哑声问。
  “杀了殊无己。”秦万恩一字一句地说道。
  “什么?”秦昭仿佛在梦中一般,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重复道,一个字也没能听进耳朵里。
  “他现在被三清先人留下的护命阵符所佑,倘若迁延时日,恐仍有反扑之机。”秦万恩嗓音喑哑,语调沉痛,“但他信任你,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色惨白的独子:“我们现在马上前往三清……杀了殊无己。”
  第61章 师命
  二人赶至三清山时, 群雄仍枯坐守于山前,形容憔悴, 杯弓蛇影,听得一点动静便如临大敌,擅机关阵法者聚在一块儿,引金木火土、布机括毒药,要将殊掌门所在的那半片山围绕得水泄不通。
  雕背上,秦昭站在前面, 他的父亲盘膝坐于身后,手中仍旧盘玩着那两颗号称殊无己伴身法器的“甲子骰”。
  “我还有一事想问。”秦昭转过头, 目光落在他父亲苍白到略显陌生的脸上,“如今既已万事俱备,殊无己也是强弩之末。父亲的大计几已得成,为何不露面于天下,重新执掌五岳,亲自率人攻上三清?”
  秦万恩闻言动作一顿,继而嗤笑一声:“不要小看了他。”
  “父亲害怕他?”秦昭问。
  “也不必激我。”秦万恩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伸手抛出一颗骰子给他, “我知道你这么问,是因为还对我心存怀疑, 那便带着它一起去,看看它倒底会不会认殊无己做主。”
  “你就不怕殊无己靠它扭转乾坤?”
  “我已彻底研究此物, 甲子骰需阴阳两枚互相牵引,仅此一枚,即便是殊无己,也无法力挽狂澜。”秦万恩说着,微微一笑, “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怕你心有所虑,手下容情。”
  秦昭低头看着这枚在掌心滴溜溜转着的,非金非石,不知何物铸就的骰子,缓缓收紧了拳头。
  “为爱子排忧解惑本也是我的职责,至于主持大局,我自会在时机成熟之时出面宣告天下。”秦万恩带上兜帽,长啸一声,巨雕回头从云间落下,二人的身形缓缓暴露在群英面前,引起一阵惊呼,“如今却是你要先履行你的职责了!”
  雕背一倾,秦昭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巨翅卷起的罡风从空中抖落,秦万恩显然不打算给他犹豫的时间,他坠落的方向直指那半片山火环绕的阵法中。
  群雄布下的毒火土墙不辨是非地朝他袭来,他连忙抽剑相抗,然而在交兵之前,他却率先触碰到了屿璧真人留下的那道无形阵法。
  阵法触碰到他的身体时,忽然化为柔泉,毫无防备得如一双温软的手臂般,将他拉入其中。
  秦昭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自己都分不清适才与秦万恩那场惊世骇俗的对话里,有几分是强作镇定、将信将疑,又有几分是虚与委蛇、随机应变,只是在触碰到阵法的这一瞬间,什么是是非非、死而复生、天下大事,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双足落地之时,他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几乎手忙脚乱地朝灵力传来的方向跑去,不过几步,就看到了石壁边双眉紧蹙闭目调息的殊掌门。
  堪堪月余不见,已然物是人非,殊掌门衣衫残破,口角处鲜血淋漓,一头雪白的长发如撕坏的雪缎般撒在地上,凌乱斑驳,沾满烟尘血迹。
  “师父!”秦昭立刻冲了过去,“砰”地一声在师父身前跪下来,伸手将人从冰冷的石壁上转抱到自己的怀里,左手手掌运起家传功法,贴在殊掌门冷汗涔涔的背脊上,小心翼翼地周转内力。
  内力行走了一个周天,怀中人雪白的睫毛才轻轻颤了颤,露出一点清漾漾的眸光来。在与他对视时,这双眼睛才幽幽地转亮了,好似刻意提着一口气,只为等他前来相见一般。
  年轻人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紧紧把殊掌门抱在怀里,颤声道:“怎么我一走就弄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殊掌门无力地抬了抬嘴唇,没有说话。
  “若我真来迟了......”他接着道,“我不如一刀杀了自己。”
  “……傻昭儿。”师父这才轻声开口,这句话说得气如游丝,百转千回,失了平素的冷峻,听着却令人柔肠百结,“你杀了自己又有什么用?又不能让我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