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说着想到什么,又站起来把窗拉开了,这才挽起袖子准备去浴室。
  殊无己全程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不论他说什么都只是淡笑地点点头,一副客随主便的好好先生模样,秦不赦却深知殊真人这副随和善与的表象下有多难伺候,但他没想到的是——
  当他带着两袖湿漉漉的热水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殊掌门已经睡着了。
  桌上的茶汤还在煮着,蒸腾着热气,弥漫出浅淡的三清山特有的云雾香。
  殊无己轻易不会入睡,但他今晚铁了心要和游戏里带出来的醉酒debuff作对,又误打误撞被一群小孩闹了一整夜,被引擎的轰鸣和疾烈的狂风撕扯了一路,此刻回到云山雾罩、芙蓉清幽似的茶香中,竟如孩童回到慈母的怀抱般,酣然而眠。
  他即便是睡着了,也坐得端正,一头被风吹乱的银发已经理得服帖齐整,双膝并拢,拂尘平放在两腿之上,双手交叠,搭在拂尘中段。
  秦不赦看着又不免微笑,他想起了肖紫烟爱刷的那些盘点小猫揣手端坐的帖子,总觉得眼前的画面很适合拍下来发帖——就是真这么干可能会挨打。
  “殊渺?”他低声喊道,“洗澡水好了。”
  殊真人竟没醒。
  他低叹了一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殊无己的肩膀。
  后者维持着端正的坐姿,一个90度旋转,直挺挺地倒进了沙发里。
  秦不赦:“……”
  他忍笑把人放平,犹豫了一下,最终伸手解开了殊无己松散的腰带。
  “从没见你这么臭过。”秦不赦喃喃道,将手伸向他胸口被酒浆弄脏的那一大滩污渍,试图施个仙咒替殊掌门去去味。
  然而,一阵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两根手指搭住了他的脉门,捉住了他的手腕。
  “秦昭。”殊无己仍然闭着眼睛,声音却如寻常一般平稳清冷。
  秦不赦目色一凛,他动了动嘴唇,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辩解无数。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听眼前人又念了一声:“秦昭。”
  捉着他的手指也松开了,软绵绵地垂回了身侧,殊掌门双目紧闭,长睫低垂,仍然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是在说梦话。
  秦不赦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姿势在沙发前跪坐了半个钟,最终放弃了对师父用咒的想法,而是搬来了几千年前做弟子时常用的马扎,端了盆热水在沙发前坐了。
  他身量已足,长手长脚的,坐在小凳上有点别扭,但他自己并不在意,至始至终垂着眼睛,像一个手艺人那样专心致志、精雕细琢地整理着殊掌门的头发。
  皂荚的香气和茶香混合在一起,这悠远的气息似乎有形迹一般,遮住了摩天大楼和落地的玻璃窗,遮住了天边的航迹云,跳动的信号灯,和随着晨光降临缓缓升起的钢铁悬索桥。
  殊无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又交叠回了胸前,偶尔也会因为头皮上传来的动作皱一下眉头,秦不赦揉搓他发丝的十指时不时接触到他冷冰冰的耳垂。
  “别闹了。”他忍了很久终于用很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的声音劝谏道,“伺候您洗漱呢。”
  第33章 约会
  殊无己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从头到脚都已经被打理过了, 衣袍也换了一身,十分清洁干爽。
  润物细无声的秦老板倒像个没事人那样坐在茶桌边, 手里弄着他那不伦不类的功夫茶。他没什么耐心,手法也很次,纯粹是浪费了上好的茶汤。
  秦不赦看到他醒来,手上动作没停,只是点了点头:“你的发冠在那边。”
  殊无己道了声谢,又缓缓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巳时了。”
  殊无己叹了口气, 心道饮酒误事。
  “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秦不赦突然说, “反复提一个叫秦昭的人。他怎么了?”
  殊无己蹙了蹙眉,语气中略带歉意:“我不记得了——可有打扰到你?”
  “没。”秦不赦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是想到你曾经问过我这个人,如今又提起,怕是有什么要事,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
  殊无己动作一顿。
  他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秦先生。”他若有所思地问道,“‘不赦’可是你本名?”
  秦不赦的眉头跳了一下:“是, 怎么了?”
  殊无己指了指微信界面:“我见你在这‘图谱’中记有一个‘昭’字,你又姓秦, 曾经拜过三清门下,倒是符合秦家的传统——你可否查明族谱, 看看家中可曾有过姓秦名昭之人?”
  “......”
  “没有。”秦不赦干脆果决地说,“我记得我家族谱里都有哪些名字,并没有叫这个的长辈。”
  殊无己颇感遗憾地叹了口气,又追问:“是否可能是旁系分支?或是除名?”
  秦不赦惊讶于他的锲而不舍:“怎么了?”
  殊无己沉吟道:“以他的年龄,若当真年岁未终, 算算如今也该儿孙满堂了——你若是他的后人,一些事情查起来倒是方便。”
  秦不赦:“......”
  秦不赦:“你觉得他有后人?”
  殊无己茫然地看向他:“三千六百年已过,如何能不成家立业?难道仍然心智未开,或是身有隐疾?”
  秦不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帮你留意找找。”他过了很久才说,即便殊无己都听出他的语气毫不诚心。
  “罢了。”殊真人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对镜束冠,他手指轻拂,那些银白色的发丝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梳进了发冠里,“倘若他确在此世......终有一日会前来拜见我。”
  秦不赦一愣:“为什么?”
  “他一向是个知礼数的弟子。”殊真人淡笑了一下,忽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秦老板,“倒是另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说很久了。”
  秦不赦的瞳孔微微缩紧,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了解他的人自然会知道这个反应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夸张了。
  “请说。”他诚恳地道,“您不必对我客气。”
  殊无己的目光滑下去,扫了一眼他身上的穿钉带铆的皮夹克。
  “不论是不是你长辈,”殊掌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秦昭都不敢在我面前穿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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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买完票坐上渡轮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秦不赦选了一个在甲板上面对面的座位,此时正颇为尴尬地扭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衣服,内搭穿了件轻复古的衬衫款中衣,外头套了件翠青色的圆领外袍,盘扣没系,很时髦地像开衫那样敞着。
  于是殊无己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看不惯,干脆亲自伸手,从下往上给他一颗颗系上。
  整个过程中秦不赦始终垂着双眼,目光落在湖面上,余光却不可避免地看到那双贴近自己领口的修长的手。
  “别看我了,看看桥。”秦老板叹道,低头翻找出了桌子下配的饮料柜,饮料柜空空如也,他便又转身按铃呼叫服务员,“这是个世风日下的时代,我怕你看多了想抽我。”
  殊无己被他逗得莞尔,却还是严肃地纠正了他:“我只教训我的亲传弟子,你不知是哪一辈的徒孙,俗世常有‘隔代亲’的说法,我不会打你。”
  饶是秦不赦定力再好,这一刻脸色也有点瞬息万变。
  好在服务员适时地抱着两份酒水单走了过来,让他们点饮料,单子上全是鬼画符似的英文,殊无己一个字都看不懂,索性把事情都交给了秦老板。
  “一杯冰可乐。”秦不赦又指了指对面,“给他点一杯冰汽水三分糖去冰。”
  服务员带着对客人口味的尊重祝福离开了,而渡轮慢吞吞地驶向扎西夫桥。
  扎西夫桥是一座塔桥,桥两端两岸矗立着古堡似的高层石灰岩建筑,在殊无己看来如两座烽火台一般隔江相望。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嗡鸣,一艘货船在汽笛声中驶向桥面,如同对唱一般,扎西夫桥发出了“咔啦咔啦”的金属摩擦声,桥面如城门般打开,两端上翘如羽翼,又似张开怀抱,拥千帆入怀。
  他们的渡轮有幸沾了货轮的光,也跟着驶入这洞开的两臂之中,相比两岸光怪陆离的玻璃镜面楼,扎西夫桥古朴的岩壁倒是充盈着岁月的尘土味。
  “这座桥大概修建于二百年前。”秦不赦注意到他的目光,缓慢地解释道,“如今也算是一件历史文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