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他没空掺和进长留的陈年旧事里,尽快把谢霓弄出去,就算了事。
  宫道两边,春风流转,花木极为鲜润舒展,竟有不少和句芒境的同出一源。玉簪花开满黛墙,清香幽幽,像是黑发湿透后,从枕间传来的。
  单烽的脚步越来越快,花枝上系了银铃,垂下轻飘飘的淡蓝色丝绦,在他身边飘舞起来。
  屋檐上蹲着的一只金狻猊,突然开口了:“深宫禁地,不得疾行惊风。无贵人之请,勿出行。”
  好啰嗦的规矩,他居然被一只狻猊拦了。
  单烽左右看了看,没有趁手的东西把它打下来,便道:“我是去给殿下弹琴的。”
  金狻猊道:“殿下未召,请回去等候。”
  单烽还抱臂站着,它脸上带怒,大嘴一张,大有一阵风把单烽吹回去的架势。
  单烽道:“你长得好面熟,别是碧雪猊的亲戚吧?”
  “什么?”
  说话间,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声,几道穿淡蓝色衣裳的女子身影,在宫楼外慌乱奔走,一片喧哗,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单烽乍一眼,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孔。叶霜绸?
  金狻猊也被惊动,警告地看了单烽一眼,向那个方向跃去。
  单烽循着另一阵骚乱,朝乐馆走去。乐师几乎倾巢而出,聚在那棵大松树下,脸上神色各异,但都火烧火燎一般。
  “天啊,我的胡琴!才一转眼功夫,哪个天杀的干的。”
  “还有我的琵琶,弦都断了!苦练二十载,要是耽搁了灯影法会的献艺,我不如死了算了!”
  “幸好,还有一段日子,换弦还来得及——”
  “别是同行猜忌吧?有内鬼!要是王上忽然招我们献艺,可怎么办啊?”
  单烽眉心一跳,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时有一个乐师匆匆从外而来,一片惊魂未定之色:“别猜了,我打探到了。王上一时没空理会我们,有秀女突然发了疯,窥伺殿下不说,还毁了殿下的衣裳!”
  “什么,怎会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王上和殿下都待下宽和,不至于把她......”
  “不知道啊,王上大怒,已在处置了。青鸾传信,我们这些外来人,谁也不许往外跑,各回各处,别再讨论了。”
  单烽走回到自己的住处,目光便是一顿。
  靠窗的那一床老琴,拦腰断成了三截,琴面上更一片狼藉,布满了野兽的爪印。
  有探头看他的人,幸灾乐祸道:“完了!天夷人,你可是殿下指名,要今夜去献艺的,这琴坏成这样,谁也修不了,你拿琵琶骨去弹?”
  单烽眼睛微微眯起,看了会儿爪印,先一拳打翻了偷看的,又抓起陶偶,砰的一拳砸上去。
  这陶偶也不是全无用处,解恨。
  入夜后不久。有宫人提着灯,传来了太子的召令。
  【作者有话说】
  有人偷偷开了读档!
  第207章 终夜不闻琴
  “天夷琴师,萨日楚乐·烽,为殿下献艺——”
  宫人的通传声,摇曳在深宫回廊中。灯火摇摇,为之侧目。
  太子寝宫帷幔曳地,极其轻软,一抹抹帐上的银光,在风中如云烟聚散。
  引路的宫人手提银灯,小步而行,在最外面站住了。
  片刻后,一道年轻的声音道:“进来吧。”
  那声音微微低哑,似乎很疲倦,让人不忍惊扰。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动弹。
  “——天夷人,听不懂话吗?怎么还不进去?”引路宫人压低声音道,“刚出了那样的事,殿下心情不好,你可别毛手毛脚的。”
  单烽突然提步而前。宫人并没有跟上,寝宫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了。
  谢霓坐在长案之前,黑发高冠,松松披着银缎外袍,露出半幅宝蓝提花箭衣。罕见的文武袖打扮,袖口和腰上俱是窄窄一束,将身形衬得极为清瘦挺拔。
  只是眼睫、鼻梁、微抿的嘴唇,还有十七岁时,尚且稚气未脱的脸颊,都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
  他面前供着一把古朴的长弓,杀伐之气极重。谢霓屈起手肘,抵在案上,单手给手指上药包扎,并没有看单烽。
  单烽伸出手,向对方垂在帐上的影子轻轻一碰。
  谢霓被他惊扰,当即抬起头来,眉头已然蹙起。
  单烽和他眼神一对,只是茫然地摊了摊手,把琴桌上的布囊解开了,露出一截枯木,琴尾还被雷劈过,篆字刻着枯虹二字,一股苍凉古朴之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一下午赶制出来的家伙,反正能弹出响。
  “这是你的琴?”谢霓微微放松下来,托腮盯着那一张琴,眉目间倦色深重,“孤近来心神不定,厄运连连。听说天夷境的天魔戮阵曲,能引出听者的杀伐之音,窥探到将来的战局,请先生鼓琴。”
  单烽也看着琴。
  过了片刻,他操着一口古怪的天夷口音,道:“甚好!我这便为殿下弹一首,天夷名曲,一闪一闪小天星。”
  谢霓怫然道:“你在戏耍孤?”
  单烽道:“是谁在消磨时间?既然清醒了,就赶紧出去。我没空和你玩弹琴问心的把戏。”
  他伸手在桌角一敲,影子原本还依在单烽的手边,一惊,消散了。
  谢霓原本已抓住了弓,看见这一幕,却困惑不已。
  “它怎么会跟着你?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单烽不再多说,随手拨动琴弦,一段嘣嘣作响的琴音,从指下生涩地挤了出来,还算成调,没有枉费他一番临时抱佛脚。
  谢霓一手按着眉心,辨认道:“怨春凋?你为什么要弹它?”
  单烽看他神态,全没有后来听闻此曲时的凄厉,不由怔了一下,道:“抱歉。”
  “你认错了人,所以口出恶言,”谢霓平静道,“你也不会弹琴。”
  被这双明亮的眼睛看破,单烽有些尴尬。可这时,指下的琴弦仿佛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在枯木中,作龙吟之声。
  那琴声铮铮,一阵浑然无匹的杀伐之气,自七弦上横拂而出,激荡于帷幔中,仿佛千军万马踏着素旌,在暴雪中飞奔而来!
  这具身体,还是弹出了天魔戮阵音。
  单烽脑中嗡地一声,牙根微微发酸,可手指却急急按弦,琴弦急促的震颤,刀光剑影般,倒映在谢霓眼中。
  砰!
  谢霓身形一晃,在琴音虚空横断的一瞬间,栽倒在案上,急促喘息着。
  一幅素幔被扯落下来,恰好挑在一幅铜鹤灯座上,如素旗般翻卷着。
  谢霓眼神凝定,面上已爬满了冷汗:“我......”
  单烽道:“你看到了什么?”
  “暴雪,还有一面遮天蔽日的大旗。”谢霓艰难道。
  单烽心道,就这有这个?看来天魔曲能窥探到的东西,少得可怜。
  他的目光落在谢霓的手指上。绷带散开了,露出血痕斑斑的指腹。
  堂堂长留太子,练箭时居然赌气至此,还暗中自己上药。
  谢霓的神情已经冷淡下来:“天夷琴师,往后不必再来了。”
  单烽二话不说,背好了琴囊,目光落在太子手边一盏琉璃灯台上,变得晦暗起来。
  满室华光中,只有这盏琉璃灯是暗的。
  “殿下在等谁?”
  谢霓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我劝殿下,别再把心思托付在外人身上。”单烽道,悠悠地哼着歌。
  还是那一首烂熟于心的怨春凋。他压低了声音,倒变得悦耳起来。
  谢霓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绵长,终于伏在了案上。睫毛遮住了眼下微微的青灰,倦容也变得平和了。
  单烽站在他身边,一手插在他颈下,把他抱回到了寝殿床上。
  十七岁的谢霓,连颈上线条也是柔软的,脸颊陷进枕中,银缎覆在腰上,都像能掐出水,完全看不出将来的冷硬剔透。
  “辗转反侧?”单烽抽回手,道,“很快,你就问心无愧了。”
  他刚一转身,就被一阵风架着,推出了寝殿。
  单烽被吹回乐馆后,几乎引来了万众瞩目。
  短短一个下午,他就成了乐师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奇特的天夷人外表,时好时坏的长留话,半天之内斫木造琴的神技……
  如今又多添了一笔,为太子献艺后,居然把太子哄得睡着了。
  长留太子待人虽不严苛,但性情是有些冷僻的,不爱宫人服侍,听说失眠了有些日子了,居然能在这蛮子面前安睡。
  单烽抓了个机灵的乐师,问:“那绣女的事,怎么样了?殿下和王上起争执了?”
  “殿下说近来时有怪异感,不止这一次。这小姑娘的事,未必是偶然,只是查不出头绪。王上便饶了她性命,只把她们都外放了。我们乐师是明白的,学艺多年,辛苦尝遍,为的是什么?”乐师道,忽而压低了声音,“那小绣女受了奇耻大辱,没过去这一坎,竟然自尽了!她那些姐妹们,哭声惨得吓人,也不知往后前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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