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人人都说薛家的王孙疯了。多亏了你那道符,我做了猴子,那只猢狲却占了我的皮,顶着我的脸,在地上捡烂果吃,爬上酒桌扪虱子,甚至撕扯女宾的衣裳!”
  金多宝喉头格格作响,脸色扭曲,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娘倒是爱我,还肯那猴子抱在怀里,却被抓烂了脸。
  “辉阳郡主,整个点沧州最美也最风流的女人,你说她怪不怪我?
  “那天我神魂归位,挣开链子,要从房里逃出去见她,告诉所有人我回来了,忘了怎么说人话,比比划划总成了吧?
  “可我越是比划,他们越是见了鬼似的大叫,还拿棍子赶我,为什么?是我,我,薛云!他们怎么就瞎了眼的认不出来?那一双双眼睛,怎么就像看着畜生?直到我照见了镜子。”
  薛云低头在水面上照了一照,脸上痒丝丝地长出猴毛来了,他却咧嘴一笑:“原来那一路,我都是爬着走的。”
  他回不去了。
  哪有那么多一笔勾销。
  所以他后来在那种污秽地方看到谢泓衣,才会那样快活。他就是一团摔在地上的烂泥,他也有自己的锁骨菩萨。
  金多宝吃力地抬起手,薛云猛地往后一缩。
  猢狲怕棍棒,怕铁链,他却怕金多宝惺惺作态的触碰。
  就是怕。
  哪怕情形逆转,如今的金多宝已毫无还手之力。
  他甚至可以用尽一切歹毒手段,把对方的肉一片片割下来。
  但他心里还是狂跳,每一条肌肉每一根骨头都拧在一起发抖,仿佛前爪探在薄冰上。明知要踏空,又不知什么时候会踏空,百爪挠心处,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一头撞下去算了。
  这么多年来,拴在他脖子上的那根草绳,就从来没解开过。
  拜入师门那天,金多宝那只宽厚的胖手罩在他脑袋上,用力揉了一揉,传授他少阳剑诀的心法。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对方那个圆下巴,一层扒着一层颤动,眼睛望下来,像是布施的弥勒,那点子居高临下的悲悯差点没让他吐出来。他妈的恶心的死胖子,装什么?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金多宝拍着他的肩,哈哈地笑,“少阳剑庐没有别的规矩,你师父我也没旁的本事,只能罩着你,敞开了去快活。”
  薛云当时没有说话,眼珠转动。
  他想,快活?是该快活,吃了那么多苦,是我应得的。眼前所谓的逍遥快活,能抓住么?
  金多宝咽了口唾沫,状似无意道:“入我这一脉的,都跟我姓金,法名我都算好了,无焰两字正合适。”
  薛云沙哑道:“我姓薛。”
  金多宝顿了一下,道:“姓薛也很好。”
  薛云盯着他,咧嘴一笑:“我做什么都可以?”
  凡人所能想象到的,至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在这样名门大宗的修者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漫长的寿元、登临绝顶的快意、世俗规则之上的超然,会让人泛起淡淡的懒倦。
  想要什么呢?
  金多宝献宝似的,给他讲天下九境的修者势力,讲羲和是何等的煊赫名门,讲各峰首座的赫赫威名,千方百计在他面前自抬身价。
  薛云漫不经心地听着。
  伴随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寒战,他突然意识到,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竟然有了可能。
  他的小太子。
  想到那个人,他整颗心都晃了一晃。
  再没有云泥之别,只要他把自己的畜生习气藏好了,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薛云霍地抬头道:“送我去长留。”
  口若悬河的金多宝顿住了,斟酌了一下,道:“你在长留有交情?”
  薛云回魂后就始终被关在房里,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恨不得飞过去才好。
  在那一瞬间,他的肩胛骨忽而发起烫来——那是当年那道乐极生悲符的烙印。
  符咒真的解了吗?
  薛云大叫一声,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发起抖来。
  他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原来也是不牢靠的,都是骗局。
  金多宝的诅咒还死死叮在他身上,只等他松懈的一瞬间,又要把他一脚踢回去,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金多宝在他耳边焦急地呼唤:“怎么了?云儿?”
  薛云嘶声道:“我没有快活——别赶我走!我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快活,我不敢了!”
  金多宝绕着他团团转,把怀里的法器扔了满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只管同师父说,师父什么都答允你。”
  “那就送我去长留!你连这都做不到?”
  金多宝急了:“长留已经亡了,你还要去送死?不管你要找谁,那地方压根没有活口。”
  薛云平淡道:“那好消息呢?”
  “什么?”
  “否极泰来啊,你教我的。”
  金多宝挠了半天头,终于想起来赌咒发誓:“无焰啊,今时不比往日,雪害当头,只要有你师父我一口气在,必会护得你无恙。”
  薛云眼中迸发出血红的凶光,埋首在两臂之间,死盯着金多宝脸孔上的任何一丝破绽,却只看出来那笑比哭更难看。
  他还不知道,这辈子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那道乐极生悲符过后,终此一世,他不敢再相信任何眷顾。
  在羲和舫的每一日,别人羡慕他是金多宝的爱徒,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眼前的景象什么时候会消散,金多宝什么时候会露出本来面目?
  那只手牢牢压在他的颅顶上,伸进他的命数里,随手拨弄,搓扁揉圆,由不得他做主。
  凭什么,那我就斩了它!
  ——如今,终于!
  薛云俯视着水缸中的金多宝,忽而一伸手,握住了那只宽厚的手掌。
  金多宝整张脸都抽搐了一下,像在剧痛的深渊中被照亮了,却说不出话。
  五马分尸符,已经拔去了他的舌头。
  薛云又笑了一下,道:“你要说什么,要说你是我爹,要向我求饶?你是给了我这么个壳子,可我只是条寄住在里头的野狗!你听到了吗?”
  他猛地转动起脖颈,用手指抓挠起皮肤来。
  吱嘎吱嘎,不止一次,他听到自己的魂魄和腔子摩擦的声音。那声音冷得让人牙齿发颤,冰针般时时刺醒他,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万般诸相都不牢固。
  是时候了,做一个了断!
  薛云一发力,金多宝右臂上的肌腱被扯碎,如此剧痛下,后者却双目半闭,似有解脱之色。
  铜缸里的药油吊住了金多宝的性命,却也将折磨拉长了无数倍。
  “你以为我会信?”薛云大笑道,“转生逆死,把自己弄成这样,然后夺我的舍是不是!来啊,我现在就杀你,开阵啊!”
  金多宝两眼用力一睁,竟然用五指牢牢包裹住他的手。
  很多年前在凡间,他也曾看到过一对父子在石桌上掰手腕。
  当爹的将手一偏,故意撞在桌上,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欣慰的,与有荣焉的,无非是为年老齿衰找个名为慈爱的借口。
  那一瞬间薛云简直恶心透了金多宝的自以为是。
  偏偏有不长眼的,穿林拂叶,从他身边掠过,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峙的一幕。
  “做人也不快活啊。”楚鸾回喟叹道,面上苔痕越来越深重。
  薛云道:“滚。”
  楚鸾回道:“顺道问一问你,你看我是什么?”
  薛云道:“你问我,我问谁!”
  楚鸾回觉得这个答案很有意思,笑着道:“原来你也在讨封。”
  薛云正对这精怪的说法嗤之以鼻,却听楚鸾回道:“罢了,旁人都不要紧。我只想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是草木,还是人?”
  薛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
  “旁人是不要紧。可他也不拿我当人。”
  楚鸾回瞥了铜缸一眼,瞳孔中碧色幽深,好像什么都看穿了,让薛云心里一阵发毛:“你既然想做人,为什么不向他讨封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噢,你将他舌头割了。可惜!”
  薛云大怒道:“你也配指点我?不人不鬼的东西,别以为做了阵心就能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找不到替死鬼,你就一辈子困死在这儿,烂进泥地里吧!”
  话音刚落,楚鸾回便大笑起来,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癫狂,仿佛什么怪物终于从皮囊中得到了解脱。
  薛云劈手扔出一张符咒,楚鸾回却凭空消失了,唯有一团碧绿雾气,如万山松涛齐发,横拦面前,迟缓地向他席卷来。
  那风中更有无尽草木簌簌声,每一片草叶都劈出寒光,薛云面上剧痛,已裂开了无数道血口。
  楚鸾回道:“他身上的针孔是你弄出来的吧?”
  薛云面上裂开一个血淋淋的笑:“你比单烽聪明,不错,那又怎么样?来杀我啊!”
  “你不是讨厌这副皮子么?”楚鸾回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并非来自雾气中,而是从耳边传来,“那就撕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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