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为什么突然跳下来?”
  小谢霓道:“太阳落山了,该回家了。”
  风行四时而有序,立春条风舒,夏至景风拂,立秋凉风起,冬至广莫寒。
  他从小就对时节极其敏锐,人间五谷播种,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到了一板一眼的地步。
  但他却没有依照时序长成,在少年与青年的交界处被拦腰斩断,抽去二十年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只剩下日暮归家的本能。
  山洞之外,燃烧的城池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如果谢泓衣还清醒着,便能立刻认出来,幻境已经变成了悲泉鬼道的样子。
  但一片漆黑中,他只能听到湍急的水声向远处奔去。
  直觉告诉他,沿着河走到尽头,便是长留。
  灌木丛中,萤火飞旋,许多鬼影尖声号泣,不知在河边摔了多少跤。不时有人掉进河水里,拼命挣扎,其余人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怪笑来。
  “你还要去哪儿?”
  “没有路了,这是悲泉。沉下去吧,沉到底!”
  河里伸出许多苍白的手,拼命拉扯他的衣角。
  “带我上去,我要回去……我还有心愿未了,我不甘心——”
  谢霓心想,他们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足下的影子,化作漆黑帛带,狂涌而出。它们比刀更锋利,将灌木和鬼影拦腰裁断,将纠缠他的鬼手斩落河中,把碧绿鬼火都驱逐一空,却唯独斩不断眼前的长河。
  若隐若现的悲泉尽头,正被夜色吞噬。
  来不及了,再快一点!
  谢霓挽起影子,向前飞奔起来。
  “谢霓——”
  单烽刚追出山洞,就发现外头的景象变了。
  太初秘境会随着阵眼的心思变动。楚鸾回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变出一条悲泉,是成心引着谢霓过去的?
  他胸腹受了伤,剧痛之下,几乎直不起身来,谢霓却极为轻盈,一转眼的功夫,跑得无影无踪了。
  单烽就近抓了几株止血草,嚼烂了敷在伤处。他刚才都快把肝脏挖出来了,这会儿仔细一看,却只是几个血窟窿,里头还塞着一小卷被血浸烂了的画纸。
  ——妒人肝。
  画纸上的肝脏颜色紫红,长满了蟾蜍眼珠,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这玩意儿就是折腾了他老半天的毒药,妒人肝?
  痴人脑,歧人舌,妒人肝,圣人胆,归人心。
  这五味毒药里,他身上的竟是最先解除的。
  而谢霓中毒最早,眼下应是彻底毒发了。本来就少了二十年的记忆,接下来,该不会全忘个精光吧?
  这就是楚鸾回想要的,让谢霓把前尘都忘了?
  单烽垂头,颊侧青筋暴起。起身后,他并没有追上谢霓的脚步,而是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向一片怪石走去。
  那背后有一座漆黑的小院,影蜮虫在灯笼里飞进飞出,勉强照亮了一角。正是方才众人所在的画室。
  百里漱就趴在院墙上,面色苍白地望着他,一只手的袖管都被血水浸湿了。
  单烽道:“楚鸾回呢?”
  百里漱吓了一跳,道:“单道友,你快走。”
  单烽翻墙而入,画室的门开着,从中传来一阵阵利箭破空声。
  墙上挂着一只箩筐,上头画了一张人脸,但已被细笋插成了筛子,篾条炸得到处都是。楚鸾回坐在一张躺椅上,一手架着竹笋弩。
  咻——
  咻咻!
  噼里啪啦!
  梨花暴雨,密不透风。任何人敢踏进画室里,都不会比这破箩筐好到哪里去。
  百里漱压低声音道:“画的是你。”
  单烽道:“怎么就你?他们呢?”
  百里漱道:“我们搜罗了不少药材,可燕真人和薛道友竟打起来了,燕真人他……说了些很难听的话,薛道友说不过他,哭着跑了。”
  单烽愣了一下,仿佛听了个蹩脚的笑话,道:“小燕能说什么难听话?”
  说话间,燕烬亭从药房后门绕了出来,满手是血,立在院子里一只铜盆前洗手。
  隔了一会儿,燕烬亭问:“他呢?”
  单烽道:“他是我道侣。”
  燕烬亭道:“嗯,但他和你不熟。”
  单烽道:“小燕,要是那蛇妖以蛇身出现在你面前,你认得出来吗?”
  “管好你自己。”燕烬亭擦干手,道,“为什么没人采补你?”
  操!
  燕烬亭抬了一下眼睛,道:“他就是雪中影?”
  “对,瞒不过你。”单烽道,“他曾经被我重伤了丹田,只能采补真火疗伤。是我毁了他,又让他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给我个痛快。你……和他?”
  燕烬亭道:“没有。那条蛇妖,已经被我斩杀了。”
  他解下火狱紫薇,枯枝上又零星冒出些紫薇花苞来,他面上掠过一丝怒意。
  “那是一座临山的火神庙。当时家父蒙难,我黄昏时在庙里落脚,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所以着了道。天明之后,我脱困,斩杀了蛇妖。那是世上最无情无耻的东西。”燕烬亭冷冷道,“你知道什么是毕生之耻么?我以此剑斩白蛇,它还敢辗转哀求,将腹中蛇卵溅了我一身。从此火狱紫薇频频开花,生的却是蛇莓,恶心至极。那之后我只要见到蛇妖,必会千里诛杀。”
  父丧时被蛇妖采补,也难怪燕烬亭讳莫如深!
  “你没去过天火长春宫?”
  燕烬亭疑惑他为什么有此一问,道:“不曾。”
  单烽松了一口气,肝痛也有所好转了。
  燕烬亭道:“你巴不得?”
  单烽道:“我听说有一种蛇,名为牝云蛇。”
  燕烬亭道:“下流无耻,我杀绝了。”
  燕烬亭不会说谎。在弄清楚他和谢霓并无交集后,单烽神智也清醒了,看这后辈,难免有一丝愧疚。
  刚刚撞破的人蛇交缠,大概是妒人肝催生出来的幻觉。
  不对。
  “他为什么会怕烫?”单烽低声道,“他那么怕烫,又怎么采补真火?”
  燕烬亭道:“你说什么?”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小燕,”单烽道,“全天下都会对你说老实话。有些事情,真真假假,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了。”
  燕烬亭哦了一声,道:“晚了,你不是踏完了吗?”
  单烽:“小燕,你以前说话,有这么难听吗?”
  燕烬亭道:“做贼心虚?”
  百里漱在一边抱住脑袋,语无伦次:“单前辈,你怎么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不行,我的脑袋好痛!”
  单烽一把抓过他,摇了摇,问:“楚鸾回是谁?”
  百里漱道:“是……是人?”
  单烽恍然道:“痴人脑,你才是痴人脑!”
  百里漱茫然道:“吃……吃什么?我是谁?”
  单烽抓了根枯枝,飞快写出了五种毒药的名字,唰地一声,划去了妒人肝、痴人脑。
  “原来如此,楚鸾回这家伙,同行相轻,一味痴人脑下去,先把百里漱给废了。痴人脑的解药,童男血,一时还凑不齐,”他道,“那谢霓的症状,是归人心发作了!”
  百里漱面色苍白,道:“我有要紧事要做……是什么事,我想不起来了……不成,不成!”
  他想要挣开单烽,却“啊”地痛叫了一声,将衣袖一扯,小臂处,竟然用刀子划了血淋淋的一行字。
  救小灵。
  这几个字将脑中的混沌撕开了一片。
  “楚鸾回!”百里漱厉声喝道,抓着铜盆,就向画室里砸了过去,“解药!”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楚鸾回抛开竹弩,慢慢回过头来,头上依旧是晃晃悠悠的大箩筐。
  “我是谁?”
  百里漱面上涨红,喝道:“楚鸾回,你在耍什么把戏!你拿小灵做药人,把她害成了那样——解药呢?”
  这话一出,单烽就心生警惕。
  上次百里漱痛骂楚鸾回后,这记仇的家伙差点没把众人射成了箭垛子。
  楚鸾回晃了晃脑袋上的竹篓,眼里的神色随之一变,仿佛清墨中注入了重漆,竟隔空抓住百里漱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我罪无可赦。”楚鸾回笑眯眯道,“也拿你做药泥,好不好?”
  他五指化作藤蔓,百里漱喉头咔嚓一声响,说时迟,那时快,单烽飞扑进画室,一脚将楚鸾回踹到了墙上。
  后者没骨头似的,竹篓吱嘎一声,朝单烽转了过来,上头青苔疯长。
  “碍眼。”楚鸾回评价道,“你怎么看我?”
  单烽隐隐意识到什么,闭口不答,燕烬亭却道:“是你骗走了我十根雪瑛草。”
  他声音加重,带着微微的怨气。
  单烽震惊道:“他竟还骗了你?”
  燕烬亭点点头,补充道:“十根,他出千。”
  燕烬亭是为了躲避香饵雪,才逃进太初秘境的,当时的入口还是长春赌坊。好不容易搜集来的雪瑛草,让他始终维持着神智,还摸清楚了长春赌坊的阵法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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