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楼飞光已饿得站不住了,哆嗦着手,一剑刺过去。
  白猪一扭身,飞快跑了。
  目光所及,雪幕中,对街的铺门前,也有许多黑影人立而起,扑打着前门。
  他们方才还不觉得,此刻回过神来,那前肢异常粗短……分明就是一头头猪,在学人叫门!
  “开门……开门呐……”
  百里舒灵背上寒毛直竖,道:“它们,它们想骗我们出去!”
  “出去了又会怎么样?”楼飞光道,死抵着肚子,“外面好香,百里,小灵,我实在撑不住了。”
  对街铺门的阵法,突然闪动了一下,被从内撞破了,两个修士冲出门,扑倒在雪堆里。
  那些拍门的白猪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四蹄着地,聚往下一户人家。
  “哼哼……哼哼……”
  与此同时,天衣坊。
  叶霜绸歪倒在软榻上,一条绸子勒着腰腹,也饿得脸色煞白。
  有仙子端了碗酒酿圆子给她,劝道:“叶姐姐,姐妹们还有的吃,你先垫垫肚子吧。”
  叶霜绸有气无力道:“饿得越来越快了,这是今日第八顿了。天杀的雪练,竟让我一日吃八顿,不成,我得再忍忍。”
  “叶姐姐,你都快站不起来了,就先保重自个儿吧,城主一定会有法子的。”
  叶霜绸抬起头,目光中却难得流露出恐惧意味:“城主自然能收拾了他们,可你说,邪法一破,那八顿饭可不是实打实的?到时候全变作了实打实的膘——雪练是拿我们当猪猡喂呢!”
  她看着自己依旧纤细的腰身,仿佛望见了影游城众人圆圆滚滚的未来,不寒而栗。
  各处大雪封门,城主和那头犼兽一起封在寝殿里,实在令她捏了一把冷汗。
  要是畜生饿狠了,将小殿下一口吞了可怎么办?以身饲犼,太划不来。
  “不会的,不会的。”小仙子连连宽慰,“护卫长说了,那犼有半座寝殿那么大,小殿下还不够它塞牙缝的呢。”
  叶霜绸快要昏过去了,心里连声痛骂这场大雪,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
  “亏得城主不让我们开地窖,要不然那些灵兽肉吃下去……”她忽而想到什么,道,“姓薛的依旧一顿也不吃?可别饿死在房里了。”
  仙子道:“姐妹们刚刚和他搭话,他还应得好好的,说不饿。”
  叶霜绸秀眉微蹙:“羲和来的,到底皮实。你们仔细些,隔一阵问问,免得饿晕过去了。”
  “是!”
  房里。
  残破的铜镜上,血迹未干,倒映着一道身穿赤金色锦衣的身形。
  薛云双目紧闭,一手抓着酒壶,眉梢突突直跳。
  他刚还在太初秘境中,和金多宝斗法。
  那老贼刁滑得如泥鳅一般,总能躲过杀招,恨得他牙痒痒。
  方才,金多宝甚至短暂地突破了幻境,眼泪汪汪道:“无焰啊,咱爷俩的报应,不急在这一时,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替你挡灾呢。这新修的几卷秘火养春图录,精妙更甚往昔,能使你在情障中少吃许多苦头,尚没有传给你——”
  薛云心里戾气暴涨,几乎现出猴相来了:“挡灾?你算什么东西,你一死,我的劫就散尽了!”
  金多宝摇头道:“无焰,你的手脚还不够利落,你单师叔找上门时,可不好应付。”
  不提单烽也还罢了。
  但凡单烽在谢泓衣身边多待一刻,他便多尝一刻百爪挠心之苦。
  他对单烽最初的恶意,仅仅来自白塔湖那段对影自怜的传闻,凡与谢泓衣有所羁绊的,只可杀错,不可放过。
  他甚至隐隐有些看笑话的意思。
  天火长春宫中,秘药发作的昏沉中,谢泓衣甚至一度唤过天妃,那样子实在凄惨可怜极了,却从未叫过单烽,看来也不是什么旧识。
  至于白塔湖那一场血肉泡影,更是可笑至极,被利用殆尽的残渣罢了。
  错了,都错了!
  趁着薛云目眦欲裂的当口,金多宝强行破阵,炸了个地动山摇。
  薛云被斥回肉身中,心绪激荡不平,一口血喷在镜子上,使得少年俊朗样貌,蒙上一层阴郁而污浊的血色,唇红齿白而双眉漆黑,更像当年的薛公子了。
  金多宝跑不了,很快又会被太初秘境拖进去!
  可……
  窗外的暴雪令薛云眼睑疾跳,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太初秘境的入口,总是跟着大风雪移动,不会出现在城里吧?别让单烽撞上了。
  他心不在焉地叩击着酒壶,忽而皱眉。
  暴雪中传来阵阵奇异的腐烂瓜果香气,勾得他馋虫大动,就连獠牙都收不住了。
  薛云向来视猴相为毕生之耻,只是那一袭血淋淋的猴皮已经与神魂难舍难分,无论如何藏掖不住。
  那味道越来越浓重,活像有人拿指头勾着烂桃,咄咄地唤着——
  薛云咬着指节,目中掠过一丝狠辣的杀意,三两步扑至窗边。
  暴雪抹去了天明和夜半的区别,城主府外的主街上,灰黑色的雪潮呼啸来去,足有半楼高,如大军压境时的征尘一般。
  更有不少枝干被暴雪摧折,一路连拖带拽地,直到轰然撞在屋檐上。
  粮食耗尽时的第一轮骚乱已经过去了,在谢泓衣的强力禁制下,城里重新陷入了诡异的安宁中。
  路边的雪丘不断耸动。原来是几个修者,佝偻着脊背,几乎被活埋在雪里。薛云瞥见他们耸动的腮帮子,不由咦了一声。
  这些人穿得虽体面,双手却捧着大雪,拼命往口中塞,大雪成升成斗地灌进去,那喉咙虽如无底洞一般,肚子却已高高隆起。
  “好吃……好吃!再来些!”
  “好香的肘子——呼哧呼哧!”
  起初还如呓语一般,渐渐只剩下满足的哼唧声。
  薛云见了这等荒唐情形,反倒大笑一声,油然生出一股快意来。毛畜生?
  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只是没饿到绝境罢了,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远处的暴雪中,滚来许多团团的白影,放眼望去,皆是飞奔的白猪白羊,胖得如尿膘一般,能从黑暗中透出光来。大概是东郊的屋舍被冲垮了,关押牲畜的栅栏开了闸,往城中没了命地狂奔。
  有不少猪羊被拳头似的大雪砸翻在地上,筋断骨折,遍地是血。
  路边吞吃积雪的修士立时发狂,扑过去照着便啃,那大快朵颐的样子,使得两边的屋舍再起骚动,撞门声此起彼伏。
  薛云双目微眯,瓜果腐烂的香气已足够将人溺毙了,其中夹杂着一缕云片糕的清香,那么淡,却勾中了他心中最深的渴望,肚腹猛然抽搐。
  另一种欲望,飞快升腾起来。
  多年前长留宫中的一幕,清晰得如在眼前。
  第96章 人为刍狗
  日暮,小太子端坐温书,面颊莹洁而尚有稚气,衣袖沿着案侧淌落。
  薛云附在侍女身上,长驱直入。横竖他是附身的,就算冒犯了小太子,也会有人替他受过。
  更何况……他在泥潭中太久太久了,好不容易,能在浑身流脓的剧痛中,爬向眼前人。
  近一点,再近一点,如当日那般垂怜他吧,撕开他满身疮痍,在太子座畔重化为人。
  被他附身的侍女,是来送衣裳的。料子柔软得像一朵轻云,绣线辉煌,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要得小太子青眼吗?
  薛云满心嫉恨,乐得给人添堵。衣裳自然是不送的,用力嗅了一通,咬烂后扔在了门外。
  另有一碟云片糕,薛云倒是老老实实端进了寝殿。谢霓没有抬眼,他就砰地一声,把碟子搁在案上。
  他能附身的时间很短,随时会乐极生悲。因此,盯着谢霓的每一眼,他都嚼烂了,疯狂往肚里咽。
  谢霓的鬓发,谢霓的面颊,谢霓的颈项……谢霓衣袖下的双手,右手缠裹了白绢,不知被什么剐伤了,还在渗血。
  案侧供着一把无弦的长弓,弓身也染了血,小殿下拉了多少次弓?
  长留宫不为他们的殿下疗伤么?还是说,殿下也有执拗而负气的时候?
  薛云如踏在悬崖边上,随时会摔得粉身碎骨。每探得一分小殿下的私隐,他心中都会狂跳。
  ——那样名贵的玉簪花,上天无眼,使我来不及靠近,不知他生在怎样的净土中,啜饮怎样的风露,却窥见他花叶下秘密的阴影。是我应得的!是我在坠入乐极生悲的苦海前,最末一点残忍的慈悲。
  谢霓道:“你下去吧。”
  薛云不动,脸上针刺一般发痒,几乎要钻出猴毛来。
  他盯住了谢霓案前的一只琉璃盏,天还亮着,本用不着点灯,可灯芯中却萦绕着一簇红莲般的小火,映在谢霓瞳仁中,那样明亮的波光,仿佛一尊无情无我的菩萨像,忽而被朱砂点了睛。
  薛云忽而反应过来,太子方才不是在看书,而是对着灯火出神。
  在想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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