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天地一夜冰封,当他踉踉跄跄奔行在冰原上,血脉的指引让他看见了冰下的母亲,被活活剖腹取子的怨恨,在她瞳孔中呼啸。
  那样的眼神,多年后仍是一场噩梦。
  她所憎恨的人中,是否也有那个象征着一切灾厄也最无能为力的长子?
  单烽却说她在笑。
  巨犼更紧地搂着他,重得令人胸腔发痛。
  慢慢的,男子的手掌幻化出来,捏着一把梳子,在绵密如春雨的沙沙声,从发顶梳到发尾。
  这手掌的力度实在太过熟悉,竟然让谢泓衣脊背一颤。
  很多年前,单烽就执迷于把他抱坐在膝上,哄小孩儿似的耳语。
  对着镜台还不够,又将一面银镜转来侧去,眼睛里的东西有让人异常心惊肉跳的意味,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镜中的他,好像要透过一切不加遮掩无处遁形的东西,深深地钻到他心里去。
  一向年光,镜前胭脂红色的天明,谁知道仅此一瞬。
  “手还没生,梳子竟然还记得,你说它像不像一张琴?我很久不弹它了,曲调却还是很熟悉,”单烽道,犼首厮磨谢泓衣的发顶,又将他头发弄乱,“就该让天妃她老人家看看,我们霓霓也不是形影相吊,也是有些人的颌下珠……”
  “越说越不像话。”
  谢泓衣将手掌抵在犼兽的獠牙前,轻轻一拍。
  单烽道:“等等,她在动!”
  话一脱口,谢泓衣的睫毛急颤,单烽心里便后悔了。
  犼兽的眼力极强,天妃的手指的确是动了一下,慢慢指向了某个方向。
  尸体的手,怎么还会动?
  要是让谢泓衣知道,天妃死后尸变——
  但那根手指顿住了,也没长出长指甲,平静得仿佛幻觉。
  指向的冰层深处,隐隐可见庞大的黑窟窿,仅仅是凝视,单烽的心就被一股浓烈的悲伤抓住了。
  执念未散,她还在指路?
  那是什么地方?
  犼体覆盖了厚厚的坚冰,他弄丢了自己的知觉,每次张口说话,寒气化作的冰柱,都几乎从五脏六腑里穿出来,钉着舌头。
  这样的身体状况,多留一刻,都是在找死。
  但直觉还醒着。那黑窟窿背后,一定能让他离谢泓衣更近一步!
  谢泓衣脸色苍白,坐在它怀里,脸颊却不知何时贴在冰面上,一色的单薄晶莹,让单烽想起他十七岁时的样子。
  “什么声音?”谢泓衣轻声道,眼帘越垂越低,“很多人……都在祷告……我是在做梦吗?母妃……”
  【作者有话说】
  不要锁不要锁只是一些大型犬爆冲主人Σ(?□?;)
  第88章 素衣失天心
  很轻的几句话,却把单烽的心揉碎了。
  他没听见任何人说话。冰层寂寞地紧闭在一起,像二十年来无言的嘴唇,只发出牙齿战栗的声音。
  寒冷的叹息,从四面八方吹进骨头缝里。
  “他们?”
  谢泓衣道:“二师伯、五师叔……”
  单烽分不清他们的名号,只知道都比谢泓衣长上一辈,应是素衣天观中长老一级的人物。
  单烽道:“他们知道你辛苦。”
  谢泓衣平淡道:“听不清。他们都在问我。”
  “霓霓。”单烽用两只利爪轻轻拢着他,忽然间,有冰花从谢泓衣发间滑落,变成了一把晶莹剔透的小伞。
  那伞似乎有着奇异的力量,罩在单烽爪子上,寒气立刻消散,它能够灵活地屈伸了。
  避寒的法器?
  哪来的?
  回忆的碎片一闪而过。冬二被他撕碎时,身上飞出了不少东西,零碎的法器和珍宝……
  单烽顾不得许多,将冰伞斜向谢泓衣,后者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
  他自己虽还冻得半死不活,心却烫起来了。
  有冰伞顶在前头,前进时压力大减,就像穿行在水里。黑窟窿深处,还真如谢泓衣说的,很多道声音拧在一起,却非常悠长空灵。
  单烽脑中如被清风拂过,再一晃神,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极其开阔的宫殿!
  地面仿佛整轮的满月,灿然发亮。墙上涂满了说不出名字的香料,温暖甜腻,许多大鸟合拢翅膀,像母亲的怀抱,静静等待着什么。
  中央一口巨鼎,被一股可怕的力量炸毁了大半,一把冰蓝断剑插在地上,寒冷、窄亮,看着就刺心。
  和正殿不同,巨鼎周围,一切温情都被撕碎了,只有截然不同的恐怖气息。
  祭祀的巨鼓、经幡、法器、相风鸟的铜像……都倒翻在一边,凌乱堆积,溅满了血。
  五具干尸环绕着巨鼎,身穿素衣,开膛破肚,鼻子只剩下了黑窟窿,嘴巴却张着,发出柔和的呼唤。
  由藻井垂下的无数铜铃,就在祷祝声中,轻轻碰撞着。
  来吧……来吧……
  又听不清,好像只是盘旋的春风。
  单烽印象里的素衣天观,总带着谢霓身上的辉光。可这些干尸却让他心里一凛,异常厌烦。
  它们的眼窝干瘪,却还剩着细小的黑眼珠,慢慢转向二人。
  单烽瞪了回去,总觉得它们不安好心,要将怀中人抢走。
  “这也是雪练干的?”单烽道,转眼就推翻了自己的念头,“不对,倒像是被抽干了灵力。”
  谢泓衣道:“走吧。”
  单烽立时道:“你对这里很熟悉?也是长留的宫殿?”
  谢泓衣道:“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看的。”
  这不像是谢泓衣会说的话。
  是并不在意,还是不想让他看?
  单烽是想听话,但对方的任何一点隐瞒,都毒牙似的咬噬着他的心。
  忽而,他的目光落在鼎身上,顿住了。
  就这么生停了片刻。连谢泓衣也听出他呼吸一滞,腰上的钳制也松开了。
  单烽若无其事道:“那就走吧。”
  谢泓衣的确不愿久留,那柄冰蓝色的断剑,不用去看,也有一股寒气直贯脊骨。
  当年他曾站在巨鼎前。它是一只聆听地底灵脉的耳朵。悲风阵阵,哀鸣不绝。
  没了素衣天心的疏导,又连月恶战,曾经清洌的风灵脉,已经透出了浑浊的血腥气。
  灵脉衰竭,风灵根修者更是力不能支。
  对于谢霓而言,最后的路,只剩下了一条。
  他平静地接受,佩着全副的太子冠冕,玉旒沉而静地坠下来,是无尽水银泻地的命运。
  风却千丝万缕翻涌,把束好的头发,一缕缕拆乱,也在眼前缠绵不尽。
  ——我……
  那一刻,心神微晃。他在战局之外,想到了“我”,后面的念头没来得及浮现。那柄冰蓝长剑,已贯向了他的后颈!
  长留王病中枯瘦的手,剑上的寒意,未能成形的残念,四面八方献祭的祝词,禁术图谱中,那被钉在鼎中,沥干鲜血的人形……
  他对自己的父王忽地起了怨恨。
  是亲手杀子,于心不忍,所以不敢看他的脸吗?还是捕捉到了他残存的一丝眷恋,怕他不甘?
  当年的谢霓,可以双手捧起剑,交到父王手上,却并不愿死在这仓促的背后一剑中!
  但这一切,早就没了答案。
  长老们的干尸,还张合着嘴唇,声音密密交叠在一起,越来越重,让人眩晕。
  谢泓衣仿佛看见了,他们身上还插着献祭的法器,血流满地,不断追问。
  ——素衣天心呢?
  ——素衣天心呢?
  ——为什么没有素衣天心?
  谢泓衣霍地转身,踏出几步,只觉身边空了一大块。
  单烽没了动静,身形也消失不见。像将横在他面前的一座山搬走了,可他心中并未因此舒畅,反而轻得如蓬草,空而无望地飘起来。
  忽而,他脚步一顿,已收势不急,直直撞进了犼兽的指掌中!
  单烽一直沉默地、张着利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一瞬间,一把钳住了他的腰。
  “你急着要走,”单烽的气息刮在他颈侧,“是因为,这是当年祭祀的地方?祭祀什么?霓霓,你想好了再说。”
  谢泓衣抬了一下眉毛:“风调雨顺。”
  单烽压低了声音:“再说。”
  谢泓衣道:“你看到了,还问我?”
  “你明知我会看到,也不肯说一句真话?”犼兽的金瞳收缩了一下,血丝狰狞浮现,“风调雨顺……去他妈的风调雨顺,鼎上刻的是流干了血的尸体,还合着两只手,怎么,到死还要心甘情愿?霓霓,我再问你,用谁祭祀?”
  谢泓衣直接道:“我。”
  耳边传来急促的喘息,竟像是战栗。又像是闷潮了的火药,引线忽长忽短地抽缩。
  谢泓衣面上掠过微微的困惑,道:“为什么要寻根问底?你可以很安宁。”
  轰地一声,男子化出双臂,恨不得把他勒死在怀里,脸贴着脸,齿关的狰狞处,一览无余,仿佛已嚼碎了他的骨头,声音却是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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