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那血肉毡毯被喝得一抖,转头恶狠狠地向那幅日母像扑去,啪地一声,血溅三尺,糊了个严严实实。
  单烽看得一愣。
  日母像被掩埋后,他识海中的剧痛散去了大半,却能听到一阵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仿佛……这团血肉补了小儿的缺口,正被一口口撕扯着,发出痛苦的嚎哭声,却还死死巴着日母,不肯下来。
  “不对……这不是怪物!”单烽道,“它有话说!”
  谢泓衣已伸出手去,虚拢在血肉上方。
  它周身仍笼罩着凛冽的刀风,乱刀剁斩下,肉糜苦苦翻滚着,却硬是挣出了一只血红的、幼弱的小手,在谢泓衣掌心轻轻一碰。
  只一转眼,又被刀风剁碎了。
  倒是巨鼎边上,留下几道凌乱不堪的血痕。
  ——不!
  单烽道:“你不想让我们抓青娘?”
  血肉毡毯虚弱地蠕动着,却还是牢牢地蒙着那幅日母食子图,舍身饲虎,不过如此了。
  单烽道:“再不济,也不能让你填了这个缺,下来吧。”
  血肉毡毯却极为倔强,单烽一扯,缠得更紧了。
  谢泓衣道:“留着青娘,引蛇出洞。铁砧巷的百姓,用黑甲武卫慢慢替出来。”
  单烽隔了片刻,道:“下来吧,我有毁鼎的法子了。”
  像是在火海中寻求甘霖,他手上用力,将谢泓衣一把拖入怀中,冰云般的发丝霎时间吞没了他。
  还不够,直觉告诉他,那发丝深处埋藏着更让他心荡神驰的东西,可谢泓衣并不让他如愿,衣袖一拂,已将他面颊扇偏过去,一头撞在了铜鼎上。
  哐当!
  单烽应声而倒,一时间连声息都断绝了。
  谢泓衣看了他半晌,道:“这就是你的法子?你疼死了么?”
  单烽仍不作声,谢泓衣却远不如当年那么好骗,只冷冷道:“既然毁不掉,你就带着它滚回羲和去。”
  他身形倏尔变淡,单烽猛烈咳嗽了一阵,艰难道:“慢着,我方才只是……隐隐有个念头,日母的哭声……像是跟着我心绪而起伏的。我刚刚碰到你时,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宁,祂便不哭了。我大概知道雪练的供奉怎么破了。谢霓,信我,供奉不破,城里的惨案只增不减。”
  他摆出奄奄一息的样子,抬起一只手,道:“冒犯之处,随便你怎么扇我。只忍片刻,嗯?”
  谢泓衣依旧是朦胧的一袭影子,单烽只要他这一驻足就够了,当即收拢爪牙,尽可能柔和地圈握住谢泓衣手腕,一点点地,扯向怀中,以身形轮廓牢牢遮罩住了,半点儿衣裾都不露出来。
  就是这样,在他所化的囚牢中,谁也不许窥探。
  “你也转过去。”单烽向血肉毡毯道,暗地里作了个手势。
  几个黑甲武士趁机冲上前去,冒着刀风,把毡毯裹进一只巨大的天丝袋里,捉了出去。
  日母食子像重新浮现。单烽面上却没有先前那般的痛色了。
  “不烫吧?”单烽虚抱了谢泓衣片刻,道,“再近一点?”
  “别动。”谢泓衣道。
  单烽颊侧肌肉突地一跳。
  还是不行?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薛云那条丝绦仍如毒蛇般环着他嘶嘶吐信,不时咬得他刺痛不止,毒液迸发,恨不得大叫出声。
  他刚勉强压制下去,可一被拒绝,心中立时毒鳞倒竖。
  他向来念头坦荡,也唯有在谢泓衣身畔,才会阴翳丛生,变作一幅连他自己也不认识的嘴脸。
  他五指悄然收紧,谢泓衣抬起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还是烫。”
  单烽牙关一松,突然笑了:“很讨厌?”
  谢泓衣没有说话,单烽便追问道:“十年前我抱你的时候,你捅了我一笛子,看来没有当初那么讨厌。不信?”
  他趁机将双臂一收,埋首谢泓衣肩上。
  那一瞬间的满足感简直无可比拟,就在他藏起谢泓衣的时候,谢泓衣也在吞没他,投下清凉而朦胧的阴影。
  早该这样。
  这几日他通宵不寐地巡街,脑中却时时浮现翠幕峰下那一拥,一种无从挽回的不详感紧扼着他的喉口。
  谢霓怎么会怕他?
  如果能像剑炉铁水那样,把二十年来谢霓周身的裂纹都熔合在这一个拥抱中——他的心便不会那般酸涩欲裂。
  再抱紧一点,无论如何也不够,想变成犼身,把眼前人一口吞进肚子里,但那样便触碰不到了。
  谢霓的影子,单薄却如竹剑的脊骨,凌厉的肩胛线条,没入袖中,化作他魂牵梦萦的一道银钏,冷冷地硌在他皮肤上,半是回抱他,半是抗拒他。
  “你总嫌我烫,”单烽低声道,“我重铸过无数断剑,却不知怎么补好你。”
  谢泓衣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他在鬼使神差下,默许了单烽的触碰,未尝没有试探自己的心思。
  还是不行。
  他虽尽力压抑,但单烽灼热的体温依旧让他胸口浊气翻涌,说不出的恶心痛苦同时翻涌,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抗拒。
  若换了旁人,早就在气息吹拂的一瞬间被撕碎了,偏偏单烽还说着不知死活的鬼话。
  补好?
  他对羲和的厌憎,早没有当初那么强烈,只有一团麻木的毒火在燃烧,身体的反应既然无从克服,把碍眼的杀光就是。
  但他真正所求的,却遥隔着悲泉鬼道,除了眼前这一条绝路外,永远,永远没有触及的机会。单烽那点儿愚蠢的执着,只会时不时地灼伤他。
  “铸剑的都不知天高地厚么?”谢泓衣冷冷道,“够了。你若收拾不了这口破鼎,就一头撞死血祭它吧。”
  单烽道:“还没抱够呢,这么无情?”
  谢泓衣衣袖一拂,显然没有和他玩笑的意思,单烽连忙道:“行了,鼎身似有震颤,你看一眼日母像是否有所变幻。”
  谢泓衣皱眉,扭头望向鼎腹。
  说时迟,那时快,单烽已然垂首而下,他从未做过贼,仓促间犬齿先触在谢泓衣颊上,心疼得嘶了一声,这才记起以嘴唇温柔地触碰。
  凉的,尝不出什么味道,可一颗心已砰地跃到半空了,五色烟火齐齐迸发,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没有这样的刺激——
  操,日母在上,老子竟然真的……
  他的确没有诓骗谢泓衣,就在心花怒放的一瞬间,日母鼎嗡鸣一声,竟化成数道青色烟柱,向着空中的日轮飞去。
  单烽大为抱憾,心道这才哪到哪儿,还有大把的心愿未了结呢。
  谢泓衣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周身衣袂狂涌,无数乱影暴跳如雷,俱向单烽冲去。
  单烽指指烟柱道:“解决了。”
  ——轰!
  他的身形冲天而起,飞得比烟柱更高。那些乱影也不知从哪招来的,比小鬼更难缠,怨恨至极,抡着他飞天遁地,见墙则撞,砰砰有声。
  “谢霓!”
  谢泓衣森然道:“你还有话说?”
  单烽从满地烟尘中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来:“日母,甚好,改日再拜。”
  ——砰!
  事已至此,等谢泓衣发够了脾气再醒,大不了被摔打出犼体来。
  单烽了却心愿,当即双目一闭,任由自己栽进乱影中。
  第69章 一隙火中春
  谢泓衣也没有鞭尸的兴致,很快就收了功法,回到府中。
  日母鼎带来的灼伤,对他而言,实在恶心透顶。
  虽然隔了一层影子,本体不至于受伤,可他神魂中的刺痛感依旧一阵密过一阵,沸雨似的浇在身上,烧成一片,却怎么也扯不下来。
  他精力不济,头也疼得厉害,便曲肘抵在案上,伸手揉按起来。
  人已身在寝殿里了。面前恰到好处地供上了安神的香果,凉意幽幽。一只冰玉枕被垫到他肘下。
  楚鸾回号了脉,难得眉头微皱,道:“城主如今的体质,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你身上虽没什么大碍,可气血翻涌,和瘟母血相冲,又要难受一阵。”
  谢泓衣道:“我无事。”
  “千叮咛万嘱咐,最怕不当心,”楚鸾回无奈道,“城主匆匆往返,单兄怎么样了?”
  谢泓衣道:“……埋了。”
  “埋了?”
  楚鸾回双目睁圆了,目光在谢泓衣面上一触。
  只见那素白颊边竟残留着一抹红痕,像被什么东西粗暴地厮磨过。黑发亦散乱了几钩,和谢泓衣严整装束格格不入,他立时了悟:“看来单兄是没什么大碍……”
  谢泓衣按揉额角的手指一顿。
  “还是头疼?”楚鸾回道,正要伸手触及他鬓发,却被一个抬眼阻却了,“城主想要静心,楚某便先告退了。”
  谢泓衣颔首:“多谢。”
  楚鸾回临出殿门之际,又忽地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忘了问城主,等我将单兄挖出来后,安置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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