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灯笼已熄,在月下微微摇晃。
  宾客们虽状若癫狂,却也知道死守住自己的光明穴,盘膝而坐,只等着暴起夺影的一瞬间。
  如此一来,金鼓震鸣的间隙里,击掌声越来越稀,众人的喘息声却越发粗重。
  “影子……我的影子……”有声音呻吟道。
  “我少了……我少了,我少了!”
  “还给我!”
  砰!
  “啊!”
  手肘撞到桌案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一声极力压低的惊呼,显然出自百里舒灵之口。
  少女相对纤细的体格,无疑意味着可趁之机。一道狠厉风声过后,她被掀翻在地,裙裾翻卷,小腿上的光点暴露无疑。
  偷袭的修士一掌拍去,百里舒灵腿上的微光应声而灭——却在下一个瞬间,暴起钻透了修士的手掌。
  修士惨嚎一声,整个人都被泛着藤蔓缠住,动弹不得。那根本就不是光明穴渗出的微光,而是血莹藤最为凶暴嗜血的根茎!
  显然,百里舒灵一面将毒藤缠在小腿上,一面示弱诱敌,果然一击得中。
  谢泓衣长眉微抬,向百里舒灵凝目。
  “进你这鬼楼,就跟脱了层皮似的。”单烽亦挑眉道,“灯一亮一灭的功夫,小姑娘都学会埋伏人了。不过,谢泓衣,你这么看她,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泓衣道:“想让他回来,灯下唤名回首。”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绕过了单烽,传入了百里舒灵耳中。
  百里舒灵死死咬着下唇,强捱着小腿上实打实的剧痛,向修士下裳处摸索。血莹藤见血后便疯长,她亦不敢久留,可此刻耳中传来的这一句话,竟令她一怔,猛地打了个寒颤。
  回来?已沦为血肉皮影的百里漱,当真还能回来么?
  不远处,越来越多的疯癫修士在案上来回纵跳。
  月光时而透过昆仑奴百臂间隙洒落,疯修士飞旋起舞,足下翻涌着一条条雪白蛇蜕般的人皮,恰有一人腾越过她面前,冰冷柔软的触感在她手背上一掠而过,激起了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
  来自血脉深处的指引,让她喉头一阵痉挛,抬手去抓那张人皮,依旧扑了个空。
  “大哥!”
  灯下唤名……让他回来!
  可灯笼都灭了。难道谢城主的意思,是让她点亮灯笼?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影蜮虫不死不灭,只是暂时失却了光华。
  百里舒灵当机立断,纤细双掌当空一挽,青光漫卷而开,展作一道长逾数丈的苍青色卷轴,其上墨字密密麻麻翻涌,大半泛着金光,皆是当世罕见的灵药。
  药师天元鉴。
  这每一个药修随身的法宝,不论何时展开,都令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劫缘难定的畏怖感。她进入影游城,正是为了寻找一味药,来凑齐丹方。
  【影蜮虫,终日莹莹,无生无灭,萦飞于咸池鬼道,与游魂野鬼为伴。
  畏热喜寒。天寒则明,日过则暗,心火炽盛,则不可见。
  取之以琉璃针捣碎,可入药,性寒,药性不详。】
  心火炽盛?
  “还给我……还给我!”
  “我少了,啊啊啊啊啊,我少了!”
  “我的影子,谁夺走了我的影子?还给我!”
  楼中的嘶吼与惨叫,终于让百里舒灵读懂了这句话。
  百臂鬼求偶时七情炽盛,众人夺影时疯癫贪婪。甚至还有她自己,在抓住百里漱的一瞬间,那排山倒海般涌现的憾恨,无穷无尽的求不得,令整座云韶楼化作了心火交织的巨鼎。
  心火炽盛,则不可见。
  这些灯笼,是因人心中的欲望而熄灭的!
  她虽无操纵人心的本事,但也好歹是个药修,绝不会坐等着灯笼亮起来。
  百里舒灵盯着疯修士,并指在药师天元鉴上一划。有了影蜮虫这一味药,她的药方终于齐了。
  太素静心方。
  澄天澄水澄空性,素月素衣素妄心,出自长留境素衣天观的古方,玄奥无匹,潦草炮制下,她心中一静,楼飞光的瞳孔也渐渐清明了。
  与此同时,她耳中再次响起了那道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太素静心方。你做得很好,可惜错了一味药。”
  难道说自己寻药途中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垂目静观之下,就连此刻炼药,也在意料之中?
  那一声灯下唤名的提点……
  百里舒灵心中一动。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这分明就是谢城主的声音。
  这种级别的方子,所耗之巨足可令她心惊,六十四味主材与数不清的辅材源源不断地投入其中,转眼天元鉴中储存的药名已灰暗了大半,她体内的草木灵气亦倾泻一空,却仅凝结出了指甲盖儿大小的一丁点莹白药散。
  实在难以想象,要想重现此方全盛时期的药效,得耗费多少天材地宝。可这也不过是素衣天观弟子案头的常药罢了。
  昔年的长留境,物化天宝所钟之地,清气莹然,邈邈兮无尽苍山,翠幕云屏次第开,如天女衣带般环绕长留宫……却在一夜之间长埋冰下。
  来不及为此感怀唏嘘,她已紧紧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
  “木头,洒药!”
  风声呼啸间,太素静心散被洒遍全楼,楼中的呼号声不知何时小了,众人忘了拍影,悠然仰首望月,就连昆仑奴也停了手,鼓声凝滞不发,楼中唯独剩下金鼓摇荡的悠悠声响。
  人心静,灯笼明。
  疯修士的脸膛被映得赤红,脚下的人皮亦泛起鲜活血色。
  百里舒灵心中振奋,叫道:“公山泽,回头!”
  疯修士循声回头——
  灯下唤名回首,形影立换!
  公山泽魁梧软倒在地,百里漱则从他脚边猛地坐起,面上血色异常鲜活,这起死回生的一幕简直如幻梦一般。
  百里舒灵失声道:“漱哥,你回来了?”
  百里漱的目光从左手指尖滑往右手,仿佛还不认得自己的身体,百里舒灵本能地去抓他的手,却见兄长肩膀一耸,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一笑中阴冷异常的意味,令百里舒灵心中猛然打了个突,楼飞光当即将她挡在了身后。
  “百里!”楼飞光道。
  百里漱连眼皮也不曾挑一下,俯身而下,用脸颊摩挲着那张并不瞑目的人皮。
  “我有了……我的影子,我的……”
  “怎么会这样?”楼飞光愕然道,“刚刚洒过药粉后,连我心里都清明了大半,也不急着找影子了,百里怎么还没变回原样?”
  百里舒灵脸色煞白,半晌才道:“我明白了,水满则溢……”
  楼飞光道:“什么意思?”
  “你看他的眼睛。”
  百里漱抱着人皮,眼珠急速颤动,神情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更显狰狞。
  “影子……我的……回去,回去!”
  这一具躯壳里,显然不只有百里溯的意识,两条命魂挤在一处,对方激烈的反抗,已耗尽了百里溯全部的心神。
  “强夺生人充作影子,天理难容,难怪那些修士得了影子,却依旧发了狂,”百里舒灵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唇间,在看清死局之时,她眼中才真正泛起了绝望之色,“木头,到底怎么办?不论是拆开来,还是合起来,他都不是从前的他了。”
  楼飞光抓了抓发顶,道:“照这么说,两个人都缺了影子,这才不得不争来抢去,还给他们不就成了?”
  “还?”
  百里舒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影子当空,周身乱影如沸,都是数不清的生人轮廓。
  “强占来一条生魂,都要发疯了,吞下这么多影子又当如何?”楼飞光道,“小灵,你认得出百里么?”
  百里舒灵双目猛然睁大了,目不错珠地向半空中搜寻,楼飞光却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先疗伤,能做的你都做好了,求己不如求他。”
  这个“他”字意有所指,百里舒灵却会意,倦鸟般的目光飞越过数盏晃荡的灯笼,终于寻见了那道身影。
  经历今夜漫长的蛰伏后,谢泓衣终于站在了明处。
  蓝衣静垂,半幅侧影,雪涧出于春山。
  她隐隐有些畏惧这道身影,此刻见他伸出手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凡是见过箭定孽潮的宾客,谁不知道这只手挽定着何等凌厉的力量?那些偏激疾烈的风箭,皆如谢泓衣其人一般,总带着雪瀑鸣涧般不惜粉身碎骨的决意。往日触目心惊的一幕,此刻却又令她心中一定。
  这一次,谢泓衣并不挽弓,一手轻轻按在面前的铜盘上。
  昆仑奴早已习惯了灯明灯暗时的两重世界,此时娴熟无比地往地上一跪,双手高举着铜盘,上头垒满了瓜果。
  大红绣球不知什么时候缚在了它胸前,这一幅新郎倌的做派,令他在谄媚之余,显出一点儿心不在焉的神色,眼神频频向魍京娘子溜去。
  这影鬼也算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情种了,在太素静心散下,还能起得了淫心,全不知面前是何等的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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