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小仙出去一趟。似乎着意强调她的身份般,文玉如此说道。
  仍侧躺着的太灏骤然回过神,身形一闪便来到文玉身侧与她并肩,我与你同去。
  言罢,似乎生怕文玉会拒绝,他不待其回应便接着说道:如今你师父不在,我自然替他照拂于你。
  从前他说话做事,从不需要如此搜肠刮肚地为自己解释。
  果然,文玉原本要拒绝的话卡在喉头。
  提起师父,在断云边的时候,不知帝君和师父在殿中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有关于师父神识只余下五分的事,帝君又了解多少?
  敕黄不晓得的事,帝君却未必不清楚,她不如从此处入手,看能否有什么发现。
  心思百转千回,文玉听见自己低声答道:那就请帝君跟上。
  月悬中天、寒星点点。
  入夜以后雀鸟归巢,这山中简直静得骇人,若不是清楚这是自家师父的洞府,只怕她心中也要畏惧三分。
  一路行将出来,途中各处皆没什么有人居住的痕迹,便是连灯都不曾燃过半盏。方才在厨房与竹婆婆一道取暖、喝汤的场面就像是一场幻梦、难辨真假。
  文玉心中泛*起嘀咕,不知竹婆婆夜里在哪处安置?
  她与帝君乘月色而来,不宜闹出太大的动静,看来如今只有一处一处地找了。
  姑姑极细微谨慎的一声呼唤响起。
  文玉应声回头,有过前几次的经历,故地重游之时,她已不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满庭的月白漾动里,一株繁茂又葱郁的树木挺立在正中,其枝干粗犷、亭亭如盖,将院中的天幕遮去大半。
  瞧这样子,已不知生长多少岁数,就是说上一句古树参天也不为过。
  文玉眯了眯眼,无数片段在脑海中极速地闪回,在其中一个画面骤然定格住
  春夏相接之时,枇杷已然挂果,一簇一簇的果实将枝头压得半弯,洗砚一双手扶着梯子,她顺着梯子往上,将成堆成堆的枇杷果往自己身前的围兜里塞。
  树下,是一面嘱咐她当心,一面手忙脚乱地跟着她的动作在地上接应的宋凛生。
  他还告诉她,枇杷除却摘果子来吃,还可以留下来酿成酒水。
  她好奇之下,自然忍不住贪杯。
  宋凛生便取了枳椇子的果实来,加上一些旁的药材煮成汤给她解酒。次日,她感谢之余顺手将那树干上的虫蛀给治好,当做报答。
  思绪被猛地拉回眼前,与记忆中重叠的是
  那株枳椇子。
  文玉一时恍然,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姑姑?竟真是你?
  第279章
  没想到倒是那枳椇子先开了口,他又惊又喜,甫一打开话匣,便有些收不住的趋势。
  百年光阴弹指而过,没想到我与姑姑竟还有再见的一天。高大的树木之下传出来的,却是清爽干脆的少年音。
  太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声音的主人。
  草木生灵之事并不少见,更何况此处是句芒洞府,有他的神息和梧桐祖殿香火照拂,这山中的花草树木、走兽飞禽开化自然容易一些。
  只是,不知这株枳椇子化了人形没有,怎么仍以树木原身与她相见?是不能够,还是旁的什么
  眸光划动间,太灏的视线在文玉身上聚拢,见她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可显然文玉与太灏所想并不全然相同,她犹沉浸在从前与现在的交替中,急速而来的不真实感促使她快步上前,抬袖便抚上了枳椇子的枝干。
  遒劲、茂盛,枳椇子的树干比当日粗壮了好些,那上头曾经的虫蛀也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再往上,硕大的叶片下卧着成串的果实,紧紧地凑在一处,就好似碧玉颗颗。
  文玉不由得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他幸而是生在后春山中,能生的如此繁茂高大,若是换了人间旁的去处,天寒地冻的如今,恐怕正是枝桠嶙峋、叶落成空的时候。
  你生灵了?文玉缓慢地问道。
  那枳椇子原本抖擞着枝叶给文玉看,如今听得姑姑这样问他,赶忙答道:正是,多亏姑姑当日救我。
  否则,他还不知是叫人偷伐去烧火,还是枯死在山中,无论哪样都不是他喜欢的。
  文玉摇摇头,显然对他的话并不赞同,说什么救与不救,那时我不过顺手而为。
  他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与她道谢。
  说到底当日她食用了他的果实,是她的报答才对。
  对于姑姑来说,兴许确是一拂袖的顺手而为。枳椇子并不反驳文玉的话,但也勇敢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可对于我而言,若非姑姑救了我,兴许我会被虫子吃掉也不一定。
  文玉轻轻拍了拍枳椇子的树干,无奈道:那些许虫蛀,对你成不了什么大的妨害。
  后春山中万物有灵,原本便有各自的命数,这枳椇子能生灵是他自己的造化,与她关系不大。
  总之是姑姑救了我。枳椇子耍起了赖皮,非要归功于文玉不可,若还要说旁的什么
  他抖了抖枝叶,似乎在回想从前的事。
  那便是这宅院的主人,不论日月替换、朝代更迭,总是派人照看此处,也让我有了个安稳的栖身地,是以能叫我修炼生灵。
  山中无日月,若没有宅院主人的照料,兴许这处宅子会随着地脉变化、山势走向而消失也说不准。
  文玉原本还想劝他,却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改了口,你是说这处宅院一直有人照料?
  对啊。他努力地将这百年来的记忆一一回想,肯定道,起初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如今这处宅子是一个叫宋濯的小公子在打理。
  宋濯的名字一出,文玉登时大受震动。
  为什么?
  为什么宋家历代都尽力保持着衔春小筑的完好?
  当日宋凛生身死,宋家长辈和霜成兄长分明皆在上都,为什么江阳宋府没有随之迁出?
  这么多年,难道、难道就为了
  文玉猛地收回手,随之紧握成拳掩在袖中,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颤抖的指尖,不论是这枳椇子,还是帝君太灏。
  某些呼之欲出的真相,像一面模糊的铜镜,她立于镜前,她想竭力看得更清楚些,却只能瞧见自己错愕扭曲的面貌。
  她的懦弱、她的退缩,她的卑劣尽数在她眼中,视线交汇的瞬间叫她避无可避。
  等在往生客栈的三百年,与其说是等,不如说是躲,倒还贴切些。
  照看衔春小筑的人是宋凛生,是洗砚,是阿竹阿柏,是阿珠阿沅,是宋宅的所有人
  他们将此处维持着昔日的模样,是为了、为了
  姑姑?姑姑?枳椇子弯下一段嫩绿的枝芽扫了扫身前粗粝的枝干,自责地询道,姑姑,是不是我划伤你了?
  不、不然。文玉话音一顿,重新将视线投向眼前的枳椇子,与你无关。
  她想起从前和宋凛生一起读到过的诗句,君看今日树头花,并非去岁枝上朵,放到眼前倒很适用。
  当然,枳椇子还是枳椇子。
  但是,枳椇子真的还是当年的枳椇子吗?
  听她这样答话,枳椇子放心了不少,原本弱下去的语调也重新扬起,姑姑,我如今有名字了,叫做阿醴。
  阿醴?文玉疑惑地唤了一声。
  阿醴肯定地抖抖叶子,边上的果实便随之振动,嗯嗯!甘醴的醴。
  你的枳椇子解酒,你却唤作阿醴。文玉淡然地笑笑,仿佛发现什么趣事,眉眼柔和地睇了眼前这株枳椇一眼。
  阿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反倒有些自得,嗯她说这在人间的取名之法中叫做平衡与制约。
  她?以文玉之敏锐,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明显的字眼。
  可话到此处,阿醴却开始打马虎眼,他探出一根枝桠越过文玉,就像是在偏头看一般,这是
  阿醴忽然想到什么,颇为激动地问道:这是、这是公子?
  公子?文玉眉心一蹙。
  枝叶沙沙作响,阿醴继续说道:就是当日与姑姑一起到此处的公子呀,这宅子的主人。
  本不明白阿醴忽然岔开话头是在说什么,可话到此处,文玉再没什么不明白的。
  他是说宋凛生。
  顺着阿醴所指的方向,文玉这才想起身后几步的帝君,她回首望去,见太灏负手立于原地,并未上前。
  青衣婆娑、姿容雪白,他是真的神仙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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