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究竟是洗砚留下的这两只箱笼更令她吃惊,还是洗砚偏生留给了郁昶更叫她讶异,她说不出来。
  或许二者兼而有之罢。
  洗砚交代,若是有朝一日你能重回江阳,便要我将此物给你。
  因而,即便后来他在往生客栈找到文玉,也并未提起此事。
  奈何桥不是江阳府,往生客栈并非宋宅。
  他这么做,不算失约。
  文玉自郁昶的紧握当中撤回手,俯下身揽住那两口箱笼,轻轻地将侧脸贴上去。
  她知晓洗砚的意思,更明白宋凛生的苦心。
  院中的这株香樟木,原本是宋凛生的娘亲自他降生便种下的,蕴含着对他的无限期许。
  江阳人家若是得了女郎,便在家中种上一株香樟木,来年待女郎长大,香樟木亦生得枝繁叶茂,媒人在院外见了香樟便知这家有女,可上门提亲。
  若是亲事说成,主人家便伐了这香樟木做成两口箱笼,装上丝绸财宝、珍珠钗环,当做女郎的陪嫁,取其两厢厮守之意,祝愿孩儿姻缘美满。
  这些故事,还是那时她二人坐在香樟树下、围炉煎茶,宋凛生说与她听的。
  尽管宋凛生是男儿身,他父母亲亦好生将香樟木呵护长大,就如同呵护他那般,再加上沈绰阿姊的打趣,硬生生要这香樟给宋凛生做嫁妆,一向面皮浅的他却并未反驳。
  即便当时不明白,如今见了这两口箱笼,文玉便什么都明白了。
  洗砚遵照宋凛生的意思将香樟木伐下做成箱笼,辗转郁昶的手最终交给她。
  宋凛生是说,他愿意。
  他愿意以这两只香樟木做成的箱笼做嫁妆,愿意将自己和嫁妆都交给她。
  交给她文玉。
  文玉干脆卸了力气,整个人忽然一松,就那么坦然地歪坐在雪地里,她怀抱着那两口箱笼,神色呆呆愣愣、不置一词。
  不知是雪色还是露水,将她的睫羽沾湿,其半阖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晶莹色彩来,反衬得夜色更浓。
  一股油然而生的罪恶感自她心头发散开来,似一头不受控制的恶兽,几乎要将她整个吞没。
  宋凛生的澄明与热烈似一面镜,映照出她并不磊落的内心。
  文玉不得不承认,自枝白与陈勉开始,至周乐回与闻彦礼终结,人间所谓的两情长久,便一直是她难以感同身受的、甚至下意识逃避的。
  她曾经尽力理解过,却终究似懂非懂。
  枝白与其如此沉沦,为什么不去证道飞升?
  她虽为陈勉触动,却更替枝白不值。
  文玉紧紧拦住这两只箱笼,就像昔年与宋凛生并肩坐着,她在梧桐祖殿中与宋凛生约定一起过年,而并非直面他所提出的问题,即便在她心底深处,亦分不清是因羞赧之缘故,还是逃避之内因。
  她只想着凡人寿元短暂,若这是宋凛生想要的,而她又能给的话,为什么不呢?
  可她没想到竟会一语成谶,竟连约定好的过年也没能够实现。
  那她找宋凛生做什么呢?若是找到又该说些什么呢?她真的能面对宋凛生为她付出的一腔热忱吗?
  无尽的悔意将文玉包裹着,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随着文玉的心志涣散而越收越紧,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能吗?
  文玉?郁昶单手握住文玉肩头,敏锐地察觉到形势不对,醒来!
  郁昶指尖在半空中画圈,满天飞雪随他指引自文玉身前绕开,在周遭留出一整片的空地来。
  他催动妖力,为文玉注入源源不断的热度,好叫她呼吸能顺畅些,而后将一点白芒注入其眉心。
  灵光一现,文玉骤然清醒。
  她仰面望向正垂眸看着自己的郁昶,重叠的幻影之下,宋凛生的仪容逐渐消散,而郁昶的眉眼则越发清晰。
  郁昶
  观梧院。
  郁昶,你来说罢。文玉淡声提醒。
  并非是她不了解郁昶的脾性,只是此事确是洗砚托付于郁昶的,或许由他来陈述,最为适宜。
  若是洗砚尚在,也会为此笑得眉眼弯弯吧?
  郁昶眸色浅浅,未有一句推辞,便将当日洗砚所托来龙去脉为在座之人仔细讲明。
  下首的文衡、宋濯并上闻良意安静听着,只文衡时不时抬眸打量郁昶一眼。
  她发觉这位大人,对姑姑的话还真是言听计从。
  可是,这是先祖送给姑姑的。宋濯不解其意,率先发出了疑问,既然辗转多时才终于到了姑姑手中,缘何今日却要
  却要归还于先祖。
  说是归还,莫不如说是拒绝。
  宋濯别过脸去,恕他不能接受。
  文衡见状赶忙拉住宋濯的衣袖,低声斥道:小濯。
  衡姐,我宋濯心有不忿,却在目光与文衡相接之时,静下声来。
  宋雪川你闭嘴罢!闻良意平日里不靠谱,此刻却看得很分明,先祖与姑姑之间的事,你又能清楚多少?
  言下之意,姑姑如此抉择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她自己的缘由。
  姑姑,小濯他是文衡面带无奈,出言解释。
  文玉摇摇头,并不将宋濯所言放在心上,反倒耐心解释,江阳的规矩,你们比我懂得要多。
  毕竟她只在江阳生活过一段时日,而宋濯、文衡等人却是生于此、长于此、学于此、成于此。
  这两只香樟木打成的箱笼,是什么意思,想必你们也更加明白。说到此处之时,文玉转目看向文衡。
  她家中有两个姊妹,不会不知道这箱笼的分量。
  果然,文衡眉心蹙起、面带惋惜地点点头,姑姑所言极是。
  所谓两厢厮守。文玉话音一顿,面上显露出止不住的悲戚来,如今兴许是无法实现了。
  第269章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的胸中忽然涌起阵阵憋闷,叫她难以喘息,似是迟钝无比的刀刃在其间来回反复地割动,直至卷了边、缺了口,也不肯停歇。
  我想见见他。文玉抬袖抚上箱笼,以指腹在其纹路上来回摩挲,告诉他,他的心思我明白了,再将这箱笼留下陪他。
  这只是暂时之举,待她平定中洲
  宋凛生,她还会回来的。
  沉默许久之后,宋濯在文衡的劝告下转回身来,只见他低眉垂目、半敛眼波,似在思量着什么。
  姑姑所求,我可以答应。宋濯心中仍有一丝不忿,只是我有一事要先与姑姑言明。
  数百年来,陵园从未开过。他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如何,竟开始不讲道理起来,姑姑今去,还需动作快些,莫要惊扰先贤。
  宋雪川你疯啦!闻良意一把捂住宋濯的嘴巴,将他往后拖去。
  小濯!文衡横他一眼,显然动了怒气,我本做不得宋宅的主,可我竟不知如今我连你的主也做不得。
  宋濯原本在闻良意的怀中挣扎着,文衡一发话,他当即便停下手来,衡姐,我不是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闻良意低声嘀咕着,奇怪地看着宋濯,怎么总是同姑姑顶撞,从前你不是最艳羡姑姑和你家先祖
  唇畔几番蠕动,可宋濯最终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真心实意地艳羡过,如今见了这番光景,才会叫他有些难以冷静。
  天人永隔,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姑姑不必睬他。文衡挡在宋濯身前,与文玉安抚道,我这便遣人套车,你我一同前往陵园。
  谢谢你,文衡。文玉真心实意地道谢,勉强笑着。
  这些都是小事,姑姑不必挂心。文衡同样笑着回应。
  她不会忘记文珠留下的祖训,若无姑姑,不会有如今的文家。
  相信小濯与她一样,只不过他今日有些反常而已,心中定然对姑姑并无二心的。
  言罢,文衡招呼着闻良意将宋濯半拖半拽地拉着出了堂内,赶紧吩咐候在外头的侍从安排车马。
  衡姐宋濯半垂着眼眸,不知所措地唤道。
  文衡看着闻良意带人前去帮手,这才折回身看向宋濯,小濯,往日屿哥教你的,都学到哪里去了?
  伯父伯母不在江阳,而屿哥又身在上都,宋宅眼下由小濯掌家,他合该稳重一些才是。
  衡姐,如今分明只你我。宋濯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能不能不提兄长
  你若再惊动姑姑文衡不赞同地看了宋濯一眼。
  后者立时改口保证道: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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