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即便是有着改天换日、移山填海之能的神仙,在面对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内室最后一缕热气也被碎雪化去,文玉两肩微动、抬起头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毫不犹豫地从榻上起身,径直便朝着院外匆匆行去。
  吱呀响起,门页应声而开。
  将满室暖黄的烛火留在身后,文玉一头扎进了雾蓝的夜色当中。
  而在她看不见的转角处,郁昶抱臂站在那半开的窗扇之后,似一座静默的雕像,目送着其雪白的身形自寒凉处处、梨花朵朵中穿行而过。
  方才那低声的呜咽,强忍的悲痛,他听得清楚、分明。
  直至她的衣角消失不见,郁昶才终于垂眸,敛去目中的神色。
  他很想追上去,但他没有。
  文玉
  第267章
  不知行出多远,文玉凭借从未忘却的记忆一路到了宋凛生从前的院中。
  寒风吹彻,雪夜呜呼。
  文玉来不及细看外头的布置,抬脚便扎进了院门。
  那时候宋凛生将自己的观梧院腾出来给她住,自己则搬到了距离不远的此处,后来洗砚听了她无意间的一句话,还颇为上心地在这院子里种下了一株玉兰。
  她匆匆过来,正是想寻那玉兰。
  观梧院的香樟树不翼而飞,玉兰总该仍在原地。
  夜风拂动文玉额前的碎发,待她抬袖去挡时又忽然止息,片片落雪凝结在她眼睫之间,令她的视线蒙上一层雾色。
  文玉被迫闭了闭目,再睁眼时
  雪落华庭,唯余凄清满地。
  闲置许久的院落正中空无一物,就是灯影也不曾有,更何况什么玉兰。
  正抬手扫着身前碎雪的文玉忽然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玉兰树也不在了。
  她应该是很难过的,可不知为何,文玉竟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
  闷闷的哼笑自她喉间滑动,好似呜咽一般,令人分不清究竟是喜是悲。
  文玉双手垂落,掩藏于袖中的掌心紧了又紧,最终却是无力地松开。
  她不奢求推开院门之时,宋凛生会如同从前一样,长身玉立在门后等她,可只是再看一眼玉兰树而已,竟也是不能够了。
  文玉怔愣着,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
  进去,没有了宋凛生,这里头不过是副空壳。
  退回,她又能去哪里,再掉过头追问宋濯吗?
  落雪簌簌,夜半无声。
  在几乎要与这满目清白融为一体之时,文玉身形微动,缓步行至院落中央原先栽种玉兰树的那处。
  如今被青砖铺着,自然看不出有树木生长过的痕迹。
  也对,便是曾经有过什么痕迹,在数百年的磋磨中,亦是消失殆尽
  文玉垂眸细看了片刻,而后不顾漫天飞雪,径直仰面望向夜空。
  低垂的天幕似一整张未裁剪过的绸缎,碎雪点点散落其间就如同夏夜的星子,承载着无数人的愿望。
  可如今不是夏夜,她的愿望也不会实现。
  文玉鼻尖微红,丝丝缕缕的热气随着她的呼吸逸出,升入夜空而后辗转着消散不见。
  香樟没有了,秋千没有了,玉兰没有了,宋凛生更是早就没有了
  文玉收回视线,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她早该想到的,三百年的等待很大可能是一场空待,是她麻痹自己的美梦,是她亲手织就的骗局。
  无声的嘲弄自她唇畔浮现,文玉转身朝着来时路返还。
  可是她转身带起的气流浮动尚未止歇,便有断续的萧声穿云踏雪而来,径直了当地横在了文玉跟前。
  那洞箫声如泣如诉、悲鸣婉转,原本并不出奇,却令文玉脚步顿住而后身形一僵。
  不知名的曲调却蕴含着无尽的情思,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叫文玉的几乎凝滞的记忆瞬间活络起来。
  这是
  文玉微微垂眸,敛去目中神色,可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和登时睁大的瞳孔,还是不难瞧出她此刻的震惊与无措。
  掩藏于狐裘底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文玉用尽周身的力气来克制住自己四下张望的冲动。
  不过是一曲萧声,说明不了什么。
  可话虽如此说,她却始终无法迈出脚步,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那般淡然地离开。
  文玉反复在心中告诫着自己,宋凛生身死魂消,即便是仍飘荡于世间,也决计不会
  长夜无月,中天有雪,细碎的冰冷纷扬而下,直落在文玉发顶眉梢、身侧肩头。
  而那持续不断的洞箫声穿透层层雪色,轻柔缓慢却又无比有力地敲击着文玉的耳膜、神经、乃至心口。
  她没办法再劝自己。
  两相对峙之下,就这么静默地过了许久。
  庭院中央,文玉的身形在漫天飞雪当中被衬托得孤寂萧索、茕茕孑立,而她肩头的那件狐裘也因着颜色的缘故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没入白茫茫的夜色之中去。
  萧声依旧,可文玉却忽然动身往院外离去。
  她决绝的步伐毫无停顿,转眼间便不在原地,头也不回地折返。
  随着这一举动,呜咽悲鸣的洞箫戛然而止,在落雪纷纷的夜空中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院落重归寂静,仿若方才文玉的来临不过是数百年来的守望换来的幻梦一场。
  雪落无声,暗夜有色,入了冬月以后,天气越发冷了。
  将漆黑的夜留在身后,文玉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越往观梧院去,越能瞧见院门前独身立于风雪夜当中的人影。
  那一袭玄金袍此刻被碎雪化作的水汽沾染着,显露出深深浅浅的斑块来,他身形笔直挺拔似端正的权杖,却多了几分邪气,叫人难辨善恶。
  文玉再距离起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隔着落雪与其对望。
  夜色渐浓,淡淡的雾蓝色映照在他眼底,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厚重的露水气也蒸腾起来,漫上文玉的衣袖,令她指尖一缩。
  在长夜之中,二人身形如豆、渺小如斯。
  他背对着观梧院的灯火摇曳,却是满身凄清,眉宇失落。
  文玉喉间一滑,尚未想好该说些什么,便止不住地开了口:郁昶
  翌日,观梧院。
  天色方才亮起,夜里的寒气尚未消散,就连屋檐上的青瓦亦还留有厚厚的霜色。
  文玉端坐榻上,如同昨夜一般开了窗扇,沉默地望着空落落的观梧院出神。
  她不说话,与她对坐的郁昶亦是一言不发。
  从前宋凛生和洗砚,还有阿竹阿柏在时,观梧院中不会这样安静。
  哎哟闻良意抻着懒腰,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埋怨道,宋雪川,宋二公子
  此一声骤然响起,将院内的平衡打破。
  不是我说,你们这客房同我府上比,还真是差远了。他嘟嘟囔囔地跨进堂内,还不忘回身嗔了宋濯一眼。
  宋濯淡淡的眸色扫过,只轻轻凝眉,却不欲与他争辩。
  姑姑,知枝与那位苏公子已然去县衙请贾亭西贾大人了。文衡与宋濯并肩而入,恭敬地同文玉唤道。
  文玉应声回头,错开的身形正好将窗外的情境显露出来。
  文衡同宋濯面上的神色俱是一僵,昨夜她二人合计了许久,又辗转请教从前的一些长辈,任谁也说不出观梧院这株香樟树的事。
  如今见了姑姑,仍有些面愧。
  今日没有再接着下雪,只剩下枝头堆积的一些残留尚未化开,偶尔间落地发出三两声欻欻的响动
  更衬得堂内越发寂静。
  见姑姑未曾应声,文衡扫过身侧的宋濯和闻良意两个,只好没话找话,今日小宝叫我送去学堂了,得晚间才能回来,姑姑
  宋濯。文玉却在此事忽然开口,将文衡的话撂在一旁,只紧盯着宋二看。
  被点名的宋濯先是奇怪地对身侧的文衡对视一眼,而后匆匆上前应道:姑姑,濯在此。
  我想问,宋凛生的坟冢何在?
  那两个字被她重重咬下,文玉只觉得晦涩难言。
  她从不愿承认宋凛生只剩下孤坟一座,可眼下却亲口问出了这句话。
  在在宋濯骤然抬眼,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忽然有此一问,在后春山脚、沅水河畔的宋氏陵园中。
  宋濯照实答道,他面上似惊似喜,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宽慰之色。
  受历代先辈嘱托,宋宅每一代的当家人皆要去陵园中祭拜这位唤作宋凛生的先祖,其虽与宋沅并无血亲关系,却有着比血缘更难以割舍的情感在。
  他自少时听父亲和兄长提过这位先祖与姑姑的事,便期盼着他二人能有再重逢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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