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他的声音很是清浅淡然,甚至空灵到似乎真是从遥远的记忆中飘荡而来一般。
  而我落了单,自然只有留在家中,呆望着头顶上四角的天空。
  文玉凝眉不语,不知宋凛生为何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她预想当中的责问、埋怨,竟尽数不曾出现
  幸而她如今是一株树,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归束自己的神情,恐怕会在宋凛生的眼前直接漏了破绽。
  那时候,父母亲听了游方术士的话,不让我戏水更不许郊游,唯恐会出现什么变故。
  宋凛生的话语犹在继续,并未有停顿的意思。文玉抖擞着树梢,权当做对他的应和。
  此事她曾听洗砚反复提及过宋凛生怕水,非等闲事是不会靠近水流的,因而头一回他为了救她陡然跃入沅水,险些将洗砚吓出个好歹。
  莫说是江河湖海,就连院中的池塘也叫母亲亲自盯着遣人填了。
  说起这事的时候,宋凛生面上并没有什么悲痛伤怀的神情,反而洋溢着淡淡的笑意。
  自枝叶间漏下的金阳在他脸上映射出一块块光斑,分明是极温暖柔和的色彩,可文玉却觉得莫名的哀愁自他眼中弥漫开来。
  我不是在窗前读书,就是在廊下练字,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不会有太大的变数,再往后便是考取功名走到既定的道路上去。
  他父兄皆在朝为官,想来他也不会例外。
  言罢,宋凛生忽然仰面看着头顶四散开来的碧梧枝叶,其随风而动发出的沙沙声响似乎指明了某种方向。
  我既没有自由,也没有想为了什么而追寻自由的冲劲。
  似乎是眼前之景令他想到了什么,宋凛生不禁莞尔,此次显然要比方才情真意切得多。
  我虽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在院子里养千里马,也晓得自己见识低陋、才疏学浅,因而便更加渴望能够通过考取功名来走到可令*我大展拳脚的位置上去。
  这么说来,初时他倒与闻大公子闻彦礼有一丝相似之处。
  可闻大公子如今是自请还乡,宋凛生却是因为她的缘故
  命格变化、跌落尘泥。
  文玉身形一僵,就连叶片的末梢也不再随着风声颤动。
  当时的过错,造成了如今她和宋凛生之间再怎么也绕不开的因果。
  后来,我也算得偿所愿。
  宋凛生想起中榜那日,面上的笑意还未浮起,便摇头作罢。
  可真正在亲蚕礼上见识到各世家子光风霁月背后的面貌之时,我似乎亦从中窥得这个王朝繁华鼎盛之下的真相。
  文玉心中明白,这便是当初与宋凛生在衔春小筑初遇时,他所提及的因《问蚕》篇受贬之事。
  可若说此事真与她无丝毫关联,文玉是不敢开这个口的。
  书读百遍,不如躬行一遭;身居高位,不如夯实基础。
  宋凛生的声音仍旧如同方才一般平淡,非但没什么感伤,反而有一丝满足的意味。
  虽是受了贬黜,却正合我心意。
  话音刚落,宋凛生便更放松地倚靠着碧梧树干,尤其说到心意二字之时,不自觉得便向树干贴去。
  离开上都之时,是我头一回尝到自由的滋味。
  他抬袖抚上树干上新生的枝芽,青绿的颜色散发着鲜嫩的气息,竟叫他露出了久别重逢般的笑意。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江阳,寻找记忆当中的那株碧梧仙树。
  话音一转,宋凛生却并未停止,先前的低声絮语忽然染上了坚定的意味和铿锵的色彩。
  也就是你。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在胸腔里似海浪翻腾般汹涌之时,将他浑似孤舟一叶的心把握着自己的方向。
  宋凛生勉力定住心神,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过后,最终轻声唤道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小玉。
  这一声极轻,落在梧桐祖殿的院中很快便被风声席卷消散,可同时却也极其坚定,掷地有声。
  不过是往日他二人之间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如今到了文玉耳中,却似平地惊雷。
  文玉忍不住抖了抖身上的枝叶,与此同时,每一处末梢的神经都变得异常敏感,令她心中阵阵轻颤。
  宋凛生是在叫她?
  他怎么会对着一棵树,叫她的名字,这令她更加不敢应声。
  虽无人回话,可树下的宋凛生却并无什么失落的神情,反倒在细细凝望片刻后自顾自地说着话。
  从前不明白的,如今终于明白;少时不懂得的,现在总算懂得。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树干,动作柔婉得好似面对的是什么珍贵无匹却又脆弱易折的玉器。
  兄长没有一日不去看沈绰阿姊,陆二哥也从不缺席沈六郎的课业,而我宋凛生
  宋凛生眉眼柔和、笑意深深,霜色的衣袍映照着金黄的日光将他整个人衬托得细腻如瓷。
  我不能与小玉分开。
  此言一出,宋凛生适时地收住话头,只满目期待地仰面看着眼前枝繁叶茂、绿意常在的碧梧。
  而与之相对的文玉,更是闭口不言、不知说什么好。
  她仍沉浸在方才宋凛生的这句不能与她分开所带来的震慑中,久久回不过神。
  他说他不能与她分开
  文玉怔愣着,只呆呆地垂目看向树下的宋凛生。
  不论是方才还是现在,在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之后,文玉总算不得不承认,宋凛生竟真的是在对她说话
  对一株树木。
  这样的认知令她恍然无措,更不知如何应对。
  宋凛生非但闯过了她在山脚设下的迷障,甚至认出了她作伪的化身。
  怎会如此?是她如今灵力太低还是宋凛生竟真的聪慧至此?
  可郁昶分明方才为她修补了灵脉,而宋凛生本就不是蠢笨的人她心知肚明。
  一时间,二人皆是静默无言。
  文玉心中大为震动,却是不愿相信宋凛生竟会对着一棵树木唤她的名字,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说的不能分开。
  从前种种便罢,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给宋凛生带来无穷的祸患,又叫她如何心安理得假装不知呢?
  梧桐祖殿庄严肃穆,仅有山间细微的风声卷过,叫庭院当中不至于太过寂寥。
  宋凛生蜷缩着指尖,却仍旧抚着树干不愿收手,掌心沁出的薄汗沾染着草屑,令他看起来略有一丝可怜。
  我会不会,说了太多?
  他清淡温润的话音响起,眉心亦随之紧蹙,稍显病弱的面庞的重伤初愈的冷白色,纵使是在秋阳杲杲之下,亦有几分难掩的憔悴。
  宋凛生满目期盼,似有些不确定般犹豫着问道。
  你不是喜欢听我说话吗?
  你!你怎么知道!
  文玉似被踩中尾巴的狐狸,在骤然惊下之间不由得呼喊出声,抛却方才的诸多顾忌,全然忘记自己如今还是一株梧桐树。
  那时她为宋凛生疗伤,心中失神这才将那些话说出口,如今被他挑明,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先前本就忍得辛苦,如此一来,文玉算是彻底破功。
  宋凛生面色无波,并无丝毫讶异的神色,反倒是一如方才般安心地倚靠在梧桐树的枝干旁,语出轻快。
  小玉,当时我虽并不清醒,却也非全然失去了意识,你说的话我皆铭记于心。
  小玉说她喜欢听他说话,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小玉心中对他亦有几分喜欢?
  他仿佛听见流云在叶片间穿行沙沙声,搅动着他心头一阵阵痒意,想起先前的种种,宋凛生的唇畔不由得浮起笑意。
  怎么?又要长小树芽了?宋凛生轻抚着树干上生发的枝芽,忍不住与文玉逗趣。
  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令文玉的记忆登时回到衔春小院酒醉的那夜,恍然间就连唇齿之间似乎亦有枇杷酒的清香漫上。
  那时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吵闹着不要做什么碧梧,要做一株枇杷树,好用自己的果子酿酒喝。
  闹得凶时,她甚至没忍住化出了原形,灵力四溢间有碧绿的小树芽自她发间抽条而起。
  而宋凛生一面温柔地抚摸着她额间的枝芽,一面出言轻声宽慰着她,说是碧梧就很好,何必非要做枇杷?
  可那不是梦一场吗?
  文玉心中一惊、冷汗涔涔,你知道?所以那不是梦?
  对,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宋凛生眼如横波,柔和非常,回答得很是坦然。
  言罢,宋凛生似乎并没有就此停住的意思,反而是轻靠在树干旁仰面看着自枝叶缝隙间漏下来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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