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说着,陈勉又挣扎了起来,我娘子她如何了?她如何了?
宋凛生甚至怕他将那副身子给挣散架了。
放心,生产顺利,母女平安,枝白娘子并无大碍。宋凛生出言宽慰,有文玉娘子照料着,你放心。
宋凛生重新拧了帕子,将陈勉头上那块换下,温度好似比方才更烫些。
他心头一默,再开口时已是轻松的语气。
你外伤极重,实在不宜挪动,待你好些,我便带你回去看望她们,如何?
久久无人答话,叫宋凛生的话音孤寂地飘荡着。
陈
宋凛生正欲开口之际,陈勉终是出声了。
宋大人,我还能回得去吗?
自然能,为何不能?你好生将养,枝白娘子和孩子还在等你回去一家团圆你
方才那人是郎中罢?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热入肺腑,回天乏术。
场面再次静了下来,幽暗潮湿的地牢由这一分静更生出三分沉闷。
这回,就连能言善辩的宋凛生,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陈勉虽不通医术,却也知道,要人命的不是皮肉伤,是伤后感染引发的高热。
连日来的灼烧,他的五脏六腑怕是早已毁坏。
他这幅形容,又该如何去见娘子呢?他不愿吓着她,也不想叫她心疼落泪。
你放心,你有今日皆因我的疏漏。宋凛生的话音不怎么高,却仍是掷地有声,我已派人遍寻名医,一定要治好你。
他已修书一封,请兄长在上都请郎中前来看诊,还有沈绰阿姊,定能为他调来太医。
无论如何,陈勉不能有事。
宋大人,不必这样紧张。
陈勉的声音平平淡淡的,除了有些喑哑,听不出旁的心绪。
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旁的心绪。
在狱中的时日,他每天都在紧张中度过。
并非紧张他自己,而是怕那日他买胭脂迟迟未归,叫娘子忧心;怕他连日来不见人影,叫娘子生气;怕他不在家中忙活琐事,叫娘子操劳;也怕他不在身边,娘子会有什么意外。
可如今,听宋大人亲口说,自家娘子平安无事,还顺利诞下孩儿。
他所有的紧张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安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只要娘子一切都好,那他便也很好。
陈勉侧过头,往那漏着微光的天窗望去,就连额前的帕子掉落也浑然不觉。
丝丝夜风越过窗棂,凉意贴上陈勉的面颊之时,他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宋大人,不若我为你讲个故事罢!陈勉缓缓开口。
是他与枝白的故事。
从前,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如今宋大人和文娘子是值得托付的人,他想说给他们听一听。
光影晃动间,宋凛生身形微动,在陈勉的榻前靠坐下来,同陈勉一般向外望去
凛生,愿闻其详。
第121章
我的娘子呀。陈勉的两颊浮起奇异的色彩,我的娘子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子
我头一回见她,是在后春山
天窗外漆黑的夜,记忆里苍翠的山,两相交叠之间,仿佛将陈勉带回了那段与枝白初见的时光
府衙,知府别院。
后春山因有春神庙宇的缘故,常年仙雾缭绕、灵气充沛。枝白的声音又轻又浅,有如蜻蜓点水。
文玉静默不言,静听着枝白的讲述,她不知道,在如今这个关口,枝白怎会忽而提起了后春山的事。
那是许久之前了罢?
枝白虽同文玉说着话,目光却并不在文玉身上,她侧着脸,朝向紧闭的门页,不知在瞧些什么。
山中走兽最多,精怪也不少,再加上每日往来于梧桐祖殿的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叶,就连地下埋了十七年的蝉,都是热闹的。
文玉点点头,这是实话,后春山一向是如此。
自她开灵智以后,虽不能随意走动,但就只看梧桐祖殿的盛况,对于后春山的热闹也能窥见一二。
只是枝白并未看向她,文玉点头过后,又特意应声答道:嗯。
枝白脸颊染上淡淡的笑意,那弧度极浅,转瞬即逝。
可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她是花木精灵,修习道法根基不牢,就连开窍也比山中其他走兽要迟一些。
我初开灵智之时,只是有了意识,并不能言语,更莫说随意走动。
枝白回想起那段时光,总觉得有丝莫名的孤寂。
正因为这丝情绪,将她对化形的期望都冲淡了不少。
从一开始,众妖围在一处看什么稀奇事,她总是伸长了枝叶,连神经的末梢都在向往那不曾看过的世界。
到后来,有谁招呼她,她也只懒懒地将花枝摇晃两下作回应。
最后,便是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就算路过的走兽踩中她的根茎,她也不会啃声。
反正她修为总是不长进,等到她化形,不知要等上千年百年。
渐渐的,我有些后悔生出灵智慧。枝白似乎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她眼睫半阖,颤动的鸦羽之上,挂着滴滴晶莹的玉珠,与其灵力低微,既不能言语,又不能化形,做个最下等的草木精灵。
还不如莫要叫我生灵,就做个死物罢了。
怎会?文玉这回是真有些不明白了。
枝白的修为甚至在她之上,当初修行之时应是悟性极高才对,如今怎会生出这般的叹谓来。
别这么说。文玉伸手拉住枝白,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若非生灵,也不会有今日的你,更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孩儿。
今日之你之所以是你,皆由往日之你造就。文玉想起从前师父说过的话
神本无相,我即是我。
那时候她不懂得,对于师父的教诲,不过是一知半解。可现下听了枝白的话之后,她好似能够领悟几分。
如今你有了道行修为,也有了自己的形容样貌,若由你现在说出什么后悔的话,岂非是欺负从前那朵不能言语、灵力全无的栀子?文玉的声音似从前一般清脆,听之有如银铃入耳、不染世俗。
枝白一怔,似乎被文玉的这一番话击中了一般,她楞楞地转过头来,目光细细描摹着文玉的面容,耳中不断回想着文玉方才那一番话。
是,正是。枝白失笑。
这位姑姑,果然不愧是天生地养的千年碧梧。
先前在梧桐祖殿遇上文玉的时候,她只是能察觉文玉的存在,也在山中的传闻中晓得她受点化生灵、入春神殿之事。
只不过那时她一直以为,是文玉投生得好,偏生长在了春神娘娘的梧桐祖殿之内。梧桐祖殿之内香火缭绕、福泽充沛,寻常小妖便是每日去院墙外晃荡上一圈,灵力修为也能大幅提升。
可是妖精怪者,总是不敢太过靠近神仙庙宇,生怕哪日一个不当心冒犯了哪路仙家,将自己的修为付之东流,更遑论她这样没长脚的。
文玉却不同,她生来便在殿内,受香火供养、神力庇佑,经年累月之下,开灵智是迟早的事,怕是想不开都不成。
可文玉一番话却将她点醒,她如此通透的思维,纯净的心性,想来悟性也是不差的,梧桐祖殿的庇佑或许有,但文玉自身的慧根又岂会无呢?
枝白定定地看着文玉,颔首道:嗯,正如你所言。
智者赞美,愚者比较。从前有一个人,也是这般对我说做自己就好。
不消多想,文玉觉得那个答案就在唇齿之间,是陈勉。
文玉想起在长街上见到陈勉的样子,那时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坚持维护她与阿沅,生怕她们受到半点牵连,更是愿意为了她二人能够脱身而乖乖就范。
如此人物,倒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嗯。枝白话语简洁,但意味却无穷。
只不过一个字,文玉却能听出无限的缱绻和依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勉,在后春山中。
府衙,地牢。
见面?宋凛生听陈勉叙说着他同枝白之间的事。
是头一回正式见面。陈勉补充道,她穿着素白的衣裳,靠在一簇栀子花木之上。
往事像掩藏于雾气之后的画卷,陈勉挥挥手,那画卷便徐徐铺陈开来
青山苍翠,容颜似雪,青白交错之间,晃得陈勉睁不开眼。纵使陈勉并非肤浅之人,视线也难以抑制地受眼前女子的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