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他更不会愿意让文玉现在就马不停蹄地往府衙里赶,便是他知道文玉这几日一定颇有些奇遇,却也不忍在此时相问。
  无论如何,要让文玉先回府休息。
  文玉原先只是心神有些乱,听了宋凛生这番话之后,不知怎么的,更是连两颊都不知不觉地热起来,似片片霞光飞来,酡红渐染。
  她支吾了老半天,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胡乱应了一声便抬步往洗砚已安排妥当的马匹那面跑去。
  只留下看穿一切的宋凛生,在后头无奈地摇头,他一面笑一面缓步跟上。
  各路人马皆由穆同、阳生并洗砚几个领头整队,分散开来,而后又渐次往回城的方向去。
  一时间,河滩上的喧闹逐渐静了下来,就连河道中的那艘货船也叫府衙派专人从水路开走。
  天色青青,草木深深,沅水河畔又重归安宁,似乎白日里的对峙从不曾来过。
  官安巷,宋宅,观梧苑。
  当文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屋内有斜阳洒下的屡屡金光,正映照在那面绣着碧梧苍苍的屏风之上,在内室几经翻转,又投射到她的眼尾,刺得她又闭幕歇息了片刻。
  室内极静,一丝风声也无,文玉像是被安宁舒适的羽毛包裹着,她迷糊中又不自觉地抬手拽了拽被角,往床榻更深处缩去。
  这几日她一会儿山上,一会儿山下的,以地为床,以天为被,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叫她浑身都痛。
  还是观梧苑的床榻舒服,果然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哦。
  真是又软又暖和啊,文玉勾了勾嘴唇,可那表情不过做到一半,便僵住了。
  身为精怪,天生的敏锐并不会因为她闭着眼而迟缓下来,就像此刻,她即便不用起身,也能察觉到室内有人
  还不止一个两个。
  在观梧苑侍候的人不多,自从宋凛生将这观梧苑给她住以来,更是叫她裁去了大半,这院子里拢共也没几个人,往日不过她和阿竹、阿柏三个人而已。
  可她怎么感觉到,这室内绝不止三人。
  文玉心中一惊,忙掀开锦被,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
  谁她高声一喝,嗓音带着方才睡醒的喑哑和低沉。
  不怪她谨慎,她方才恢复了灵力不久,又好几日不得好眠,自然警醒些。
  可随着扑哧一声响起,屋内的状况也映入眼帘,紧接着文玉便是双颊一热。
  你,你们
  阿柏扑在她床榻边缘,整个身子跪坐在地上,手中还捏着未能来得及替她盖好的被角。
  阿竹那一双眼泪汪汪的,似乎能在中间撑好几艘小船,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文玉。
  她二人身后那一面碧梧屏风后,依次探出几个浑圆的小脑袋来,从上至下正是阿沅和阿珠几姊妹,只是不见那个叫彦姿的小兄弟。几人个个朝文玉扑闪着眼睛,阿珠那个小哭包扯着她阿沅哥哥的袖子,朝文玉努嘴,似乎下一刻眼中的洪水便要决堤。
  至于那扇屏风之后,垂手而立侍候在一旁的,想必是洗砚,而端坐窗前的身影,不消说便是宋凛生了。
  真是乌泱泱好大一屋子人。
  文玉平日里觉得她这卧房实在宽敞至极,现下竟也生出几分转不开身的感受来。
  不知是不是文玉起身起得实在突然,众人与她面面相觑,竟没人先开口说话。
  文玉的视线在室内扫过一圈,最后落到自己半起半跪的动作上,真是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在满屋的关注之下,文玉悄悄往回缩,一寸一寸地挪动着。
  不雅,真是不雅。
  拽了拽自己身上的中衣,文玉竟生出几分羞涩,她原以为相貌身体,不过皮囊而已,从不在意叫人看了去。
  可现下叫这许多人热切地盯着,倒叫她浑身不自在。
  文玉加快了动作,火速旋身藏在了锦被之下,将自己团团围了个严实。
  随着她的一番动作,终于阿珠率先出了声,只见她转头向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宋哥哥,小玉姊姊醒啦!
  这一声又嫩又甜,充满了欢乐与期待,在空中直转了几道弯儿,向屏风之外飞去。
  紧接着,愣在原处的阿柏放下手中的锦被,赶忙起身站好,随着她迈步上前,其眼眶也不自觉染红。
  倒是她一侧的阿竹,不像她那般克制。
  阿竹两手张开,一个飞扑便挂在了文玉身上,隔着锦被将她紧紧搂住。
  娘子!娘子你终于回来了。她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串的,抽抽嗒嗒地说道,这么些天也不回来娘子,阿竹都要急死了!
  阿竹的声音似重叠的浪,一层高过一层,几乎要将文玉淹没。
  若是平日里,阿竹这副样子早被阿柏拉了下去,敲着脑袋训话,叫她别冒犯了娘子。
  可现下,阿柏也任由她去,阿柏性子内敛,做不出阿竹那般的举动,却也上前,声音极小地添了一句,是呀,娘子不在,阿柏给谁梳头呢。
  文玉呆呆地缩在锦被之中,看着阿竹的眼泪似豆,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还有阿柏嫣红的眼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她朱唇微启,杏眼圆睁,只能左瞧瞧、右看看。
  有了阿竹、阿柏的带头,半边身子藏在屏风之后的阿沅几个,在低声私语几句之后,由阿竹往外头小跑几步,似乎得了谁的首肯,待她再回来时,直接带着阿沅几个姊姊妹妹,哥哥弟弟越过屏风,往文玉这头来。
  小玉姊姊!
  文家阿姊!
  阿竹和阿沅同几个孩子的声音交杂在一处,稚嫩的童声掺着担忧和喜悦,似风一般向文玉扑面而来。
  只是他们跑到床榻之前三两步便停住,不再往前,似乎有些拘谨和害羞。
  小玉姊姊。开口的是阿珠。
  她转脸往阿沅那头瞧了瞧,见他满脸笑意,似乎得到了什么鼓励一般,状着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文玉的榻前。
  姊姊,你你醒啦。
  阿珠的两颊粉扑扑的,好似一团柔软的轻云,面色看着比前几日在后土庙见着的时候滋润些,身上的衣衫也换了新式样。
  而她身后的阿沅几个,也是一样。
  她一面怯生生地盯着文玉,一面不住地回身去瞥她身后几步的阿沅。
  文玉见状便猜到几分,想必那日从后土庙回来,宋凛生便将阿沅的弟妹们都安置在了宋宅,不但提供了居所,还照料他们的衣食。
  望着外间窗前的清俊身形,文玉心中一暖。
  小玉姊姊,这个送给你!阿珠往床榻间挪了一步,一双手从身后伸出来。
  叶白芽黄,高洁清雅。
  一朵纯白的玉兰,正躺在她稚嫩瘦弱的掌心。
  文玉脖子上还挂着不肯撒手的阿竹,她一只玉臂从锦被之中钻出来,生硬地将阿竹的后背搂住,另一手则缓缓探出去接阿珠掌中那花朵。
  待她将要碰到阿珠的指尖那一刻,阿珠大方地将她手掌拉住,将那玉兰放在她掌心之中。
  文玉又是一愣,渐渐地有些无所适从。
  她自在梧桐祖殿生了灵智以来,每日在院中看着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听那凡间的趣事多种多样,似乎早就习惯了热闹。
  可热闹是他们的,而她只不过是一株沉默的梧桐树罢了。
  后头有师父助她化形,带她上东天庭,她倒是可以说话了。可春神殿里拢共就她师父和敕黄君两个,更别说有时候他二人还忙的很,她自然也就没什么同人相处的机会了。
  第107章
  哪里同时见过这许多人围在她身旁,为她哭的止也止不住,为她折盛开的玉兰花?
  玉兰花
  文玉垂着眼睫,静静地看着掌中莹润洁白的花瓣,根茎上染着浅浅的粉色,粉白相间,更显灵动。
  正如外头的那人一样。
  文玉是视线越过那屏风而去,原先坐在窗前的身影已然起身,不知何时正静默着立于屏风之后。
  文玉头一回觉得,人间真好。
  她从前总觉得人的生命过于短暂,好似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倏忽一瞬,不如天上的各路神仙,个个都是仙体永在,寿元不尽。
  可在时间的长河之中,神者、仙者,可也会有寂寞的时刻呢?
  文玉不知道,她不过一个刚化形的小妖,还不曾体会过以百年计、以千年计的岁月。
  以前,她拿位列仙班当作自己的修行目标,可现在望着扑在她身上的阿竹,守在一旁的阿柏,虽有些怯意却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的阿珠阿沅,还有静静候在外头的宋凛生和洗砚。
  似乎,做凡人也不错。
  文玉轻轻地吞咽了两下,试着在手上加重了力道,拍在阿竹的后背心,她一面拍,一面低声说着,阿竹,别哭了,再哭要变花猫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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