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直到母亲永远地离开了他,他才幡然醒悟,可为时已晚。
  宋沅的眼眶有些发酸,咬咬牙,反驳他们:“我去你大爷的腿儿!”
  说着,也不管他们是什么反应,他灵巧地绕开一个又一个水洼,来到沈家的屋门前。
  生锈的铁门上贴了一对挽联,白底黑字有些年头了,显出几分斑驳。
  从前宋沅每次来这里,后脊背都忍不住发凉,他老觉得沈家的四间房处处透着股邪气,甚至还因此做过噩梦。
  现在他顾不上这些。
  门没锁,宋沅走进去,看到一张铁架床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酣睡的男人。
  是沈存,他应该是今早回来的。
  稍微一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气,还混杂着食物的味道,令人作呕。
  宋沅屏住了呼吸。
  他放慢脚步,悄悄挪进里屋。
  里面是厨房兼杂物间,左手边是灶台,往右则是一架掉漆的红木床。
  床上堆着几大袋受潮的小麦,挤压了床铺的大部分空间,只留有一个枕头勉强放下的宽度,棉絮裸露的被褥上沾了几滴暗红色块,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
  乌黑的灶台上一层油腻,十几只苍蝇围着铁锅转,一堆碗碟杂七杂八地放在一起,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收拾过。
  灶台后有阵异动,宋沅还想往前走,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拉到一旁,他险些要惊叫出声,一只缠着纱布的手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是沈利。
  他不知道沈利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别动,跟我走。”
  身后少年低沉细微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一呼一吸之间热气扑散,宋沅瞪大眼睛,努力点了点头。
  他跟沈利离开沈家的屋子,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因酗酒而面色酡红的沈存。
  男人依旧毫无知觉地大睡着,甚至砸吧砸吧嘴,惬意地翻了个身。
  沈利把他带到大杂院外。
  从后门出,两人又进入一道狭小的甬道里。
  房屋的阴影将沈利完全笼罩,他倚靠在刷了白粉的砖墙上,身上穿着昨天洗了的衣服,由于没有完全晾干,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潮气。
  宋沅和他面对面,后背紧挨到同样粉刷过的墙,彼此之间几乎是近在咫尺。
  “如果你不来,原本——”
  沈利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闪着幽幽的绿火,盯着宋沅。
  简直像条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宋沅感知到隐隐的恐怖,下意识想逃,双腿却像灌满了铅似的,硬是动不了分毫。
  下一秒,沈利的嘴边浮现出一丝讥笑,他略微俯下身子,凑近了宋沅。
  “我是想杀了他的。”
  *
  一整天,宋沅都魂不守舍。
  送走了柳谦,他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沈利会有那种想法也情有可原。
  放在谁身上,都会对沈存恨之入骨。
  可他以为沈利防备心重,敏感多疑,仅此而已。
  绝没想到他会当面对自己说这种话。
  并且,什么叫“如果你不来”……
  沈利仿佛不计后果的疯子。
  宋沅想不通,自己招惹沈利,是对是错。
  他开始梳理沈利的身世。
  收养沈利的人,是沈存的哥哥沈财。
  沈财娶了个外地媳妇,年过四十却还没有孩子,就从孤儿院将沈利领养了回来。
  可有一天带媳妇和沈利一起出门,本应该是全家人和和美美去踏青,最后回来的,却只有沈利一个人。
  沈财和媳妇都滚下了悬崖,尸骨无存。
  沈利虽被认为是凶手,警察却找不到任何指向性的证据,只能将他无罪释放。
  奈何在群众眼中,沈利一定和沈财夫妇的死脱不了干系。
  原因无他,沈利回来的时候,衣服上血迹斑斑,眼神空洞如枯井,对谁都是一副憎恨的表情。
  平安镇的人理所应当地排挤这样的“怪物”。
  后来,沈存来到了这里,霸占了大杂院里沈家的财产。
  他跟沈利极不对付,自己是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恶棍,还整天宣扬沈利是害死他哥嫂的凶手。
  而沈利从不会为自己辩解。
  日久天长,“沈利是祸害”的念头,就在所有人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下来。
  宋沅两辈子加起来,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他总觉得有什么蛛丝马迹的线索,能将一切谜团都打破,可一时想不起来。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宋沅叹了口气,下床去厨房翻找食物。
  “哒哒哒”——似乎有双高跟鞋随女人上了楼,离宋沅身后的门越来越近。
  宋沅的动作突然停住,浑身恍若被雷击一般打了个激灵。
  随即是由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的伤痛和辛酸,让他几乎是颤抖着跑到了门口。
  门锁被人拿钥匙拧动,刻在宋沅记忆深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让他的灵魂飞速跨越二十年的岁月,彻底回到了十四岁。
  门开了,是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人。
  她进来,看到直直地站在门口的宋沅,一边弯腰把半旧的高跟皮鞋换下来,一边说:
  “怎么在这儿站着?作业写完了吗?还有,门怎么没锁,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家不锁门很危险……”
  “妈。”
  打断了女人絮絮叨叨的关心,宋沅忍不住了,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让他带着哭腔喊出了这么一句。
  上辈子,都怪他,都怪那些人,害得母亲早早离开人世。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哭着追着母亲的背影,喊着他错了,求她回来。
  可醒来都是一场空,梦里母亲的背影化作一片虚无,迎接他的只有濡湿的枕头和被子,他时常就这样枯坐到天明。
  “沅沅,这是怎么了?”蒋素英有些惊讶,看到自家儿子如同受了天大委屈般抽噎,连忙将他拥入怀中。
  “妈……我……我……”
  宋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脸埋在蒋素英怀里,紧紧抱住母亲的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多怕这又是一场梦。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蒋素英摸了摸宋沅的后脑勺,有些心疼地问。
  她知道宋沅性格脆弱,可宋沅的父亲宋敬国早早入狱,多年来作为一个单亲母亲,她有太多的无奈,不得不让自己强势起来。
  宋沅也因此和她越来越疏离,她有时想像从前那样,和宋沅亲近一些,可每每想要改变时,她又忍不住对宋沅说教、发脾气。
  蒋素英也很愧疚。
  她担心等不到宋敬国出狱,自己就和儿子决裂,到时候一家三口都团聚不了。
  现在宋沅突然这么依恋她,让她有些吃惊,又有些欣喜。
  一改往日冷淡,她轻轻拍着宋沅的后背,哄着他。
  宋沅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小脸,努力牵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妈……我只是真的好想你……”
  他哽咽着,整个人都因再见到日思夜想的至亲而发抖。
  “妈,你回来了。”
  宋沅终于说出了这句前世最想再说一遍的话。
  怕母亲觉得奇怪,又补充了一句:“我做了个噩梦,梦里你不见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蒋素英笑笑,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有些受宠若惊。
  她居然有点手足无措,明明平时是最雷厉风行的,此刻却觉得无比词穷。
  只好拍拍宋沅的肩,轻声说:“好了沅沅,不要哭了,妈妈不是在这儿吗?”
  宋沅有些心酸,记忆里那块隐隐的痛楚又发作起来,让他快要站不稳。
  还好,还好他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那些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不会再让最亲的人离开。
  第5章 劝慰
  母亲上辈子的死不是意外。
  宋沅清楚地知道,真凶就是宋敬国。
  他因诈骗入狱,却没有交一分罚金。
  都是蒋素英为他垫付的。
  而他并不是如他声泪俱下地诉说的那样身无分文,反而私藏了一笔巨款。
  只是这笔钱,全都给了小三和她的女儿。
  宋沅永远记得孙红妍带着女儿找上门那天。
  女人打扮得很摩登,像画报上的香港女郎。
  对比之下,蒋素英面容憔悴,黯淡不少。
  那时他和母亲关系闹得很僵,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没理会客厅里两个女人的争论。
  过了很久,孙红妍走了,宋沅才从卧室里出来。
  蒋素英就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日夜以泪洗面,导致旧疾发作。
  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宋沅去找过宋敬国,不但没得到任何帮助,还被他和孙红妍的女儿打了一巴掌。
  小姑娘才十岁,力气就大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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