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没关系的,他在雨天的阴沉中,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几度催眠,改变不了弟弟生命仍在消逝的事实。尺绫迅速地瘦削,望上去已经皮包骨头,大概连一百斤都没有了。
  尺言有时,还看得见弟弟吐血,地板滴落血污,好似洁白的雪地被染上污秽。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尺绫不如他想的那般有求生欲,他为什么要赔上自己呢。
  友人教训得对,无论灵不灵验,他都不该为了弟弟,冒险破坏玄关。恶寒开始侵蚀自己身体了,他本来身体就大不如前,现在倒更加虚弱了。
  可是,尺言望着弟弟。
  “他说他现在不想死。”
  他向医护人员转述弟弟的话语。
  医护人员看着这个自欺欺人的哥哥,什么话都说不出。尺言看不见病重的弟弟在梦里扯管子,看不见他的几度求死言语,看不见他的的少言与沉默。
  这个可悲的哥哥只记得,在尺绫还能笑的时候,他摁住弟弟的头,把自己的额靠在他的额上,认真低语。
  “你想死吗?”
  “现在不想死。”
  日复一日,都要问他。
  尺绫从开始治疗,到放弃治疗,永远是一个回答,比沉默还要沉默。
  他想死。
  尺绫无助地靠在病房内,看着四面白墙,雨声稀碎。
  他写过关于生死的日记,就在草稿纸上,被尺言发现后,对方面色不对,当着他的面揉成一团,若无其事地扔掉。
  他以为尺言会骂自己,可接下来只听到兄长温和的语言,这让他感到无尽哀伤,对方似乎自动忽略所以难过,尺言这般人物,永远都在光里。
  再活一会儿吧,活够十七,满足哥哥的愿望。尺绫想。
  小时候的创伤让他一直不敢直视光亮,而会发光的哥哥,自小就与他不同。他只得仰慕着,倾听着。
  第一次上学,他就被人欺负,第二次上学,也被人欺负。他不敢还手,怕自己不能约束力量,一不小心打死对方。
  他出去买东西,分不清钱币,也说不清话。他几种言语混杂,售货员嘲笑他。
  他不得不承认,他没办法适应这个世界。
  他想回到过去,想一个人,想什么话都不说。
  可是……尺绫起身,试图去看看窗外,他想看风景。
  世界如此糟糕,风景和尺言,大概是他唯一眷念的两样事物,他看着树荫和天空,才能感到短暂的宁静。
  再活一会儿吧。
  尺绫想着,他迫不及待要去看窗边的树梢,一下地,脚失去力气,身体一沉,歪着倒下。
  病房里发出一阵砰响。
  吊针被牵扯着,零零落落一地,不锈钢支架滚落,发出清脆的三段声响。尺绫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他只知道自己挨在地板上,地气从皮肤,清晰地窜入他面部。
  他睁着眼,看着散落的药水,蔓延到自己的手指。
  他开始大口大口吐血。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喉咙的血腥味苦涩难闻,渗到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每一寸皮肤。
  他看着地板远处,有一个小黑点,逐渐变大,他想起要索要些什么,指尖微微一动,身子抽搐。
  偌大的病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他躺在地板上。
  尺绫宛若回到母亲的羊水里,对这个温柔形象的记忆,只有濒死时的温和。冷意渐渐消散,他想要闭上眼,便有几只手开始触碰他身体。
  他要死了。
  尺绫脑感染了。
  别人都以为他要死亡,可他只不过是从一天睡二十个小时,变成了一天睡二十四个小时,持续三天的重昏迷。在icu的他浑身插满了管子,脑电波显示他醒了一下,然后又昏睡过去,一直没醒过来。
  医生说,要不算了,现在停药也不会太累。
  可万一醒了呢。
  感染已经转移到脑部,在脑死亡的边缘徘徊,而且就算醒了也不会太好过,还会有第二次的。
  尺绫从重症监护室回到原来的病房,带着笨重的仪器,像平常一样,温柔而安详。
  尺言不走了,一直守着他。
  尺绫面容平静,他的手夹了指夹,显得很是长皙。
  尺言笑笑,开始翻起以前的照片,他偷拍过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远远多得多,糊的不糊的,他都不敢删。现在一抬起头,看见尺绫的睡相,又忍不住要拍照。
  弟弟不喜欢他这样干,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
  尺言蹲到床边,伏下,逆着光细细端详尺绫的脸,气息漾动,削白添了几分美感,他从未觉得这张脸是这么好看过。
  尺绫长得像妈妈。
  对焦,捕抓,他横着手机,逆光下亮暗分明,一份安静,屏住呼吸,滞住的时间定格在这一瞬。
  不加任何修饰,镜头小心翼翼吸入了温润而又缓和富有生气的气息。
  尺言请假13天,实旷工26天,作为一个电台主持人,他是极对不起听众的。消失了将近一个月,十多天没有碰过社交媒体。他打算明天就去上班了,开始准备稿子。
  没关系,他会醒过来,前两次都这样了,他肯定会再熬过去的。
  他的文笔是极好的,刚工作那会儿,节目的所有稿子,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写出来的。但写着写着,觉得太矫情了,全部删掉重来一遍,却越写越不满意。语言愈发愈低沉,写出了压抑,尽管现实与内容毫不相关,这篇稿子只是简单地找个借口应付了事。
  他又写到一半,折回去看了一下,皱着眉再次删去,反反复复,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毛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磨些什么,折腾了大半个下午。
  他又重头开始,很久,才写出一个字来。
  「对」
  然后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他又仅仅添上了几个字。
  他的拇指抵着食指,陷入了良久的思考,忽而一阵刺耳的鸣声惊动了他,心弦忽地动了一下。他抬头,滞了五秒。
  骤停。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又开始有序波动起来。
  他低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写着自己的稿子。
  五分钟,他只想到一个字,还没打上,他的耳膜又嘶鸣起来,他对着发亮的手机屏,“一、二、三、四……”默默数着,直至数到“十五”时才停止了躁动,每一下都在揪着他的心。
  第二次骤停。
  他已经是无心去管,拿着手机只不过是一个仪式,心头里每一次颤动都让他异常痛苦,呼吸像是被拧住了,一切仿佛都已变作一个等待。他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深而缓,放空一切他可以抛弃的东西,全当一种心理慰藉。直至有那么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被一阵刺鸣狠狠地揪了回来,他的心像撕裂般火燎火燎地疼。
  “十五。”
  “十六。”
  “十七。”
  第三次骤停。
  两分钟。
  他死盯着发黑的屏幕,忍着,那机器还在嘟嘟嘟地响。
  第三次骤停。
  他脑子里被塞上了一团黒糊糊的东西,全是噪声纠缠在一起的固体,死死的,不容他一丝思考。
  第三次骤停。
  他起身,不加思索地拔掉了电源的插头,拔掉了指夹,拔掉了呼吸管,然后又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像之前那样装作无事发生,对着纸张继续编造谎言。
  没人说一句话,沉默,悬顶灯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尺言坐着,关上手机,一把扔入垃圾桶,起身,摁响了铃。
  医生来了,尺言拨开医生,把他护在身后。
  “换病房。”
  三个字,尺言一个人吃力地背起他。
  比,想象中的,还要重那么一点点。
  故意让他的脸靠近自己的脸,让他埋头在自己的脖间。
  病房,单间,要安静,要没有消毒水的气味,最好不要朝南,不要太亮,他的眼睛不好,会不舒服的。
  挂在门上的“生人勿扰”被硬是改成了“勿扰”,于是就一连几天没有没打开过,似乎已被淡忘了。
  黄昏时刻,掩着半边的窗帘,余晖从另外半边斜斜地照了进来,尺言坐在那儿,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伸出一只手来,悬在半空中,尾三指上细细地涂黑了,无名指和中指绑一条黑丝,不扣不紧,舒展,相映,带着点棱气,空下光与影交错,通明透亮,两指相并,寓意着什么,从来没有人去解释过,大家不说,似乎都懂。
  「涂黑指,绑黑丝」
  他在光下抬头微微仰望,看着自己的手,相并的两指又微微交叠,很是好看,又有那么一点点虚影,晕眩在窗户的玻璃中。
  好了。
  他折身回尺绫的身边,同一个房间,相距五步,两人之间却完全没有间隔。他坐在床边,拿起自己往日电台的旧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迹工整、清秀。他翻了翻。又回到第一张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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