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迟雪想哭,可尺言说:“你笑一下。”
迟雪笑不出来,尺言再度审视:“你快笑一下,你连假笑都不会,怎么上台。”
“你真的没事吗?”迟雪禁不住问。
“没事。”尺言的声音很干脆,好比初升的太阳。
迟雪笑出来了。
“你为什么,会能结冰。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变白。”她源源不断地问。
尺言听了一个问题,听了两个问题,他听完所有问题,回答:
“这是一个秘密。”
“不能告诉我吗?”
“可以告诉你。”
尺言又给她变出一朵冰花,仅仅红豆大小,悬在指尖上。
“看到我的左肩了吗?这个叫做‘玄关’,‘玄关’很重要。它象征着一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的‘玄关’不在左肩,你像妈妈。”
“你是有超能力吗?”迟雪插话。
尺言被这番说辞给逗笑了:“只能说有一点特殊,我们不这样喊它。”他抬眼看向开阔的废墟,“大家都是人,都一样生活。”
“我也能结冰吗?”迟雪问。尺言示意她过来,她靠过去。
“你不会。”尺言将下颔靠在她头顶上,抱着她,“学这个要天赋。”
“我不是你亲生的吗?”迟雪发问。
尺言再次被逗笑了,他抱着自己女儿,感觉到温暖:“你像妈妈。”
“妈妈她漂亮吗?”迟雪问。
“她很漂亮,和你一样漂亮。”尺言道。
“她为什么不见了。”迟雪摸上父亲的手臂,她感受到尺言的脉搏,才安了一点心,“你爱她吗?”
尺言笑笑,摇摇头:“我不爱她。”
一会儿又说:“你的性子,也像她。”
父亲不爱她妈妈,却很爱她。迟雪不敢离开父亲的脉搏半根手指,她紧张地听着。
“我还有哪里像她了?”迟雪再度问。
尺言离起,轻轻推女儿,迟雪脱离他的怀抱,手滑到他手腕处,不肯松手。
尺言的目光扫过迟雪全身。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尺言已经告诉她很多秘密了,可这次,尺言神秘兮兮,他一只手指放在唇前,做着“嘘”的动作。
“当你老了,当你三十岁,四十岁,你会仍然年轻。爸爸的外公家,都这样,大家都看上去很年轻。”
迟雪想起纸原家的二当家,尺言的小姨,外号红隼。从现在到未来,她的模样一直没什么改变,即便六十多岁,看上去也仅有四十年华,以风韵美人闻名。
“你的妈妈也这样,其实我也是。当你看到她时,不要太惊讶。她可能看上去和你一样大。”
郭雨生的面目被伤疤遮挡住,青春长驻在他身上已经不重要了。
迟雪听完外公家的事,她想问:“那你爸爸呢?那你为什么会毁容呢?”
尺言听到这个问题,抿唇,他没有面露难色,而是开始沉默。
迟雪哀求,她再度握上父亲的手:“爸爸,你就把过去告诉我吧。”
尺言喉咙动一下,迟雪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哀求而松口,可一阵儿后,她看到他站起来。
“小雪,你起来,”他轻喊,迟雪跟着站在他面前,她的手仍轻轻握着父亲的脉搏,脉搏没有快,也没有慢,她从中感受到暖意。
她听到尺言问,“你知道为什么,我姓尺,而你姓迟吗?”
迟雪愣愣,现在尺言站在她身后,只有父亲能看到她背影,她看不到父亲了。
道路上的石子不断颤抖,车轮的振动从远处传来,这个公交车站即将迎来下一趟车。迟雪的手圈着他手腕,在尺言将双手扶上她肩头时,就要松开了。
“尺的下面,加上一个走。”
绿色的公交车出现在视野里,迟雪眼眸颤颤,看不清车牌号码,不安逐渐涌上心头。
“你是十二月出生的,那年下了一场小雪,很洁白,你就这样来到这个人世间。无关任何苦难。”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他们面前,碾碎一颗石子,车门咔哒一声,缓缓打开。
“我希望你,能走远点,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尺言的气息离开她耳边,忽地一瞬间冰冷,无比冷漠。
迟雪肩头一阵推力,她踉跄着,踩上两个台阶,力气将她推上车,跌倒在零钱台上。她忙起身,赶忙回头,车门关上。
她愣愣地望着车内,脑子里泛着三月的青色,尺言已经转身,直直迈步往回走。她瞪大眼,贴着门去望外面的父亲:
“爸爸,”
”爸爸,”
“师傅,开门,快开门!”
尺言没有上车,他毫不犹豫地离开,行走方向与公交车的行驶相背。迟雪绝望地看着移动的路,看着父亲身影在公路上一点点变小,车从缓慢起步到加速,再到完全开出去了,门却没有再次打开。
“尺言,爸爸,爸爸!”
车以极快的速度开到终点站,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在救援或在等待,她看到林枫焦急地往车上望,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滴。迟雪冲出车门。
她没有奔向林枫的怀里,她往来时的路奔走,她拼命地跑,跑到鞋带掉了,鞋子也掉了。他跑到人们看不到她,跑到只剩废墟。
她跑到公交车站,往前跑,她跑回去了,她看到空气蒸腾的路上,出现一个黑点似的背影。
她眼前朦胧眼泪,朝着父亲的背影喊道:“郭雨生。”
父亲不回头。
迟雪继续哭泣着,大声喊道:“郭雨生!”
父亲无情地往前走。
迟雪哭喊:“爸爸,你回来,我不要蛋糕了,我不要新衣服了,我再不偷别人的口红,我也不上艺术班了。”
如果是过往的尺言,他肯定会停下来,充满温情地望自己,关心自己。可是父亲没有,父亲连回头的念头都没有,他冷漠地不断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子上。
迟雪无力地看着他,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没了你我怎么办啊!?”
父亲脚步停下来。
迟雪看着他不再变小的身影,她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任何东西,她感觉到父亲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像尺言的温柔混杂郭雨生的沉默。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是欣慰的声音:
“你长大了。”
迟雪长大了,变高了,变漂亮、懂事了,她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宝宝长大了,她会跳舞,会唱歌,她有一副好嗓子了。
小雪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小雪了,小雪也是自己的小雪了。
他以前从未幻想过女儿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却很想看看。看她读大学,看她出嫁,看她的孩子,看她提礼物回来探望自己,看她被搀扶慢慢在公园里散步。
迟雪要走自己的路,他必须要离开了。尺言弯弯嘴角,他的眉眼不再年轻了,他沾染上郭雨生的风霜,可他眼前看到属于小雪的身影了。
看她学爬,看她活泼会走,看她飞快地跑,看她逐渐步伐沉稳,看她害羞地低头牵手。她会有属于她的一生,普通又平凡。
他已经看到了。
迟雪看着眼前的父亲,从温柔变得沉默,看他从尺言变成郭雨生,又见他彻底化为一只白鸽,他的发丝完全白了,和羽毛一样,浑身都洁净,他浸在光亮里了。
看着眼前的父亲,看着他的落寞,看着他的消失,看着他最后散发的柔情与冷漠,看着他的衣角,看着他的回忆,看着他漫长的一生。她愣愣地待在原地。
迟雪懂了,迟雪抽泣着,她要长大了。
金属撞击声突地响起,振得她耳畔鸣响,白光之中,她看见最后消散的羽毛,朦胧间,视野化为千万缕丝线,世界收束为一个点——
雨下得很大。
第60章 推门
迟雪推开一扇门。
她看到尺言背影, 他穿着白衬衫,衣领干净,迟雪追上去, 看见他面带微笑,站在栏杆前。
这是一个机场,悬空的大屏幕上, 航班信息在快速滚动。
尺言侧侧头, 迟雪对上父亲目光, 她感觉他看到自己了。
“过来吧。”
迟雪奔过去, 却看到父亲身旁出现另一个人影。她一愣,停住。
“总这样,冷冰冰, 什么时候才能回我一声。”尺言无奈, 可他的目光马上就变温柔了。面对要到万里之外留学的弟弟,他没办法生气。
这是他的已经读大学的二弟,智商卓群,十六岁就要去外国进修了。可这份优越似乎是用感情换的, 他活像机器人。无论悲喜从不动声色。
尺言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一下, 缓缓祝福。
“我亏欠你, 对不起你, 哥哥我忽略你了。”尺言有些愧疚, 他有些泪光, 似是在回忆久远的事情, 他缓缓道, “你会能成为很好的医生, 你会很有人情味。”
他的弟弟知道哥哥流泪, 可没有回应,只是拿着书,拉着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