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寸肌肤,都早该化成黑色的碳灰。
  他的脑子早早地停止活动,日复一日的生活,艰难地拖拽着岁月的前行。
  尺言走在路上只得低头,浑身软弱无力,灵魂被抽走了,正如二十五年前一样,他开始畏惧,不敢直视这个世界。
  酒店的大门霓虹灯金黄,大厅的灯火银白交杂,地面的黄花纹相互勾勒。他看到黑色的扶手,看到灰白的墙壁,看到深棕的门,推开房间。
  “你回来啦?”
  几个人围在一堆打扑克,脸上贴着白纸条,非常滑稽。
  他微怔,停在门口。
  眼镜学长起身,见到他手里的宵夜,走上前来嘀嘀咕咕:“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会笑。你越来越无趣了。”
  他一把接过宵夜,转身回去,扑克局继续。尺言没看到迟雪,只见几个人绕作一团,他脱下鞋,往卫生间里去。
  他洗完澡,几个人还在对着扑克孜孜不倦,仔细研究上面的花纹。房间里飘着泡面味,有吃剩的烤串,他带回来的烤鱼也被打开。
  “留了点烤串给你,可好吃了,快尝尝。”眼镜战况刚到重点,手心全是汗,来不及回头。
  尺言浴巾搭在脖子上,去翻了翻残羹剩饭,这几个人确实留三串给他:“我吃过了。”
  几人没有搭理他的话,尺言无意加入扑克局,回到床上。
  他突然想到,开口欲问:“迟雪呢?”
  眼镜学长听一半,没听一半,模糊不清:“啊,什么?小雪?哦哦林雪她在房间里,她吃过了,来打了一会儿牌就回去休息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懦弱的,自身的悲剧,很大一部分都源于他的懦弱。
  尺言定坐在床上,听着喧哗。
  他们打了很久的扑克牌,直到一个人起身,往厕所去,才发现夜色已晚,想到明天还有旅程安排,转头各自散去。
  从入睡一直到半夜,眼镜三番两次起夜,每次都捣鼓小半个钟头。
  和他同床共枕的伙伴醒来,询问:“你没事吧?”
  眼镜扶着墙挪回床边,冷汗直流,声音颤抖:“好像,肚子不太舒服。”
  与此同时,女朋友也发消息过来,字里行间都是呻.吟:“天啊,我肚子好痛,能不能陪我去个医院。”
  他立马行动起来,尺言很早就察觉,从床上坐起来。
  这个伙伴对眼镜说:“我陪你们去医院挂个水吧。”
  他又转头看向尺言:“你留在这吧,林雪也吃了,以免还有什么不舒服,我一个人去就应该够了。”
  说完,他打电话叫出租,神色忧虑地收拾必需品,一手搭背将几乎瘫软的眼镜扶出门。
  几番脚步声后,房间门合上,再度安静。
  尺言在床上,整个人浸在黑暗中,他呼出一口气息,在空中漫散开来。
  他坐很久,想起了什么。
  尺言下床,脚步很轻,他看一眼那些烤串、还有垃圾桶里的烤鱼骨头。他想到食物中毒。
  尺言有些许害怕。
  走廊的灯开着,他在原地站着,滞顿很久,迈步往门外走。
  他往迟雪的房间赶,步子匆忙,尺言看到刺眼的灯,看到眩晕的地毯,一路上拥挤着他视野。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软棉上,这段漫长的路让他深深无力。
  灯光到了尽头,他停在门口,沉默握着把手,一压,门没有锁,开了。
  尺言愣住了。
  光亮从门缝透入房间里,斜斜的一片,温和闯入这片宁静黑暗。尺言透过这片光,望向房间黑暗的另一角,迟雪在熟睡,床头亮着小小一盏灯。
  他放轻步伐,又安静地关上门。
  迟雪盖着被子,床像拱起小丘。他想起小雪以前,只想了一刻,就不想了。
  她的手搭在被单上,斜着身子,今日送给她的檀木串仍系在手腕上,手链绕得松松垂垂。大家都说木串珠子不适合女孩,可细珠子长链子,配上她白皙的手,很合适。
  可如果是以前小雪的手,尺言想,那该给她耀钻。
  他感受到一阵宁静,迟雪的气息很平稳,他坐在床边,想去触摸迟雪的脉搏,又突然停住收回手,安静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
  他的手太冰凉,摸什么,都宛若镀上一层霜。
  直到温度适宜,尺言才欠着身,弯腰去摸她搭在被子上的手,他力气很轻,只在脉搏处稍微用了一下力气,迟雪似乎感觉寒凉,缩了一下身子。
  没有大碍。
  迟雪发出点点呓语,喃喃声模糊,睡得很熟。
  先前的毒矿泉水事件让他更加警惕,自那以后,别人给他的东西,他都不会轻易给别人。
  他不知道这次是有人故技重施,直接将药下在了外卖里,还是说下在带回来的烤鱼被人动手脚,又或者说真的纯粹巧合。
  但也多亏那一次意外,尺言才能摸到林雪的手,那熟悉的脉搏,成为找回极度不幸的记忆的契机。
  林雪的模样是老一辈很喜欢的长相,温和内敛,可尺言却从她眼睛里看到女儿迟雪的影子,眼睛装着一个人的灵魂。
  此时此刻,她合着眼皮,尺言仍觉得熟悉。
  “嗯呃……”迟雪身体微动,又呓语。
  尺言看一下,忽地感到不对劲,又弯腰,伸手摸她的额头。
  迟雪的刘海被撩起,尺言才发现有一层细细的密汗。温度透过皮肤传入他脑海,他意识到,迟雪发烧了。
  只是低烧,加上有出汗,已经在退烧了。尺言不放心,到卫生间浸温水毛巾,帮她抹掉汗。
  毛巾粗糙,刮在脸上不好受,迟雪迷迷糊糊醒了,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知道尺言在身边。她强迫自己坐起来。
  尺言帮她抹后颈的汗,她那里的碎发也湿了一层:“起来,换一件衣服。”
  失去母亲的她,长久以来都是郭雨生照顾。她生病次数不多,发烧、喉咙痛,都是很小以前的事情了。
  “爸爸。”迟雪喊。她睁不开眼睛,哭泣使她肿得像桃子。
  尺言没有回应,只是转身回浴室帮她洗毛巾,放到她手上,渐凉毛巾变得温热,迟雪清醒了一点。
  “你发烧了。”尺言温声,传入耳畔,“自己换一件衣服。”
  迟雪模模糊糊地听入耳,她想留住父亲,可尺言已经往门外走。迟雪的视野宛若磨砂玻璃,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照入,父亲的背影挡住光,光影在几秒内消失。
  门关上了,她懵半晌,才发觉只剩床头一盏孤寂的小灯。
  她的头很昏沉,还疼,大概是大哭一场的缘故。毛巾在她手上逐渐温凉,她放到一边,翻开枕头底下,发现自己的日记本还在,没有被动过。
  她心里落空。
  摸自己额头,只觉得凉,她换上一件干衣服,躲回被窝里。天气还是很冷。
  如果尺言发现了她的日记,就好了。她说不出口的心声,就能全部传达。
  她想起眼镜学长给她看的照片,尺言写的是小雪,父亲心里是否还有她呢?父亲是否真的在意她呢?
  她有很多的委屈,可是她想到,郭雨生的委屈更多。
  万一这个冷冰冰的尺言,就是郭雨生呢?郭雨生绝不可能这样矫情。
  迟雪在长久的静坐中想了很多,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放松的时刻。她毫无顾虑、压力地做着不切实际的猜想,大概是发烧了,脑子变得温和起来。
  她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在黑暗中亮屏,光从床头柜散射上来。
  是学姐的消息:“林雪,你有没有不舒服啊?我叫尺言来看了看你。”
  她入睡时学姐还在外打牌,学姐出门时她毫无察觉。
  “我和眼镜食物中毒,去医院挂水了,你也吃了那个烤串,怕你有事。”
  迟雪拿起手机回,敲键盘滴滴答答:“我很好,有一点低烧,看到尺言学长了。”
  一阵儿过后,那边回一句:“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提,想来医院的话找尺言,他很好相处的。”
  迟雪没有回应。
  她坐定在床上,懵懂地回忆着刚才的场景,竟有一瞬间觉得,睡梦中的那只手,是郭雨生。
  第38章 失乐园
  结果出来了, 送到门口的烤串外卖是元凶。当晚,医院里送去数十个食物中毒的,一问, 全都吃了同一家的烤串。
  眼镜软瘫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半合着眼,昨夜经历不堪回首, 宛若昏昏垂死。
  照顾了他一整晚的伙伴打着瞌睡, 洗了个热水澡, 直接躺到尺言床上睡起来。
  尺言是唯一还算正常的人, 出门前帮他们调好暖气、买了清淡的早餐、煲好热水,放在两人的床头,好一伸手就能够到。
  今早的出游计划又泡汤, 非要出去也只能等下午, 尺言只好出门。
  他在周围绕了十几分钟,找到一家药店,买了双氧水、碘伏、绷带等,以免路上再有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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