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护士的手指拽起工作服上的纽扣,回忆道:“第一次吃维生素的时候是陈医生亲自喂的,结果我们小安心给陈医生工作服的扣子直接‘咻’地拽飞了出去,跟子弹一样。”
  陈澍张了张嘴,想辩解一下
  ——其实是他衣服扣子松了,孩子没那么不听话,力气也没使那么大。
  可话到嘴边突然顿住,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转过头。
  病床上,安心正捧着水杯,黑黝黝的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旁人看到只会以为是冷漠地观察,可陈澍近期相处下来知道,这是小孩儿不好意思了。
  陈澍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冲他歪了下头。
  安心像是被这个笑容烫到,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圆润的眼睛。
  “不好意思啊澍哥,给你添麻烦了。”夏燃苦笑着说。
  “没事,应该的。”陈澍摇了摇头,突然问夏燃:“一会儿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聊安心?”夏燃问。
  “不是,”陈澍从桌上拿起眼镜,架在鼻梁上,“聊聊我弟弟。”
  初冬的清晨,医院素白的外楼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寒意渐渐渗入人的五感。
  这个点儿空港医院已经人满为患,不管是病人还是家属,或者医院的工作者大多都是严肃紧绷的状态。
  夏燃跟着陈澍走出住院部,找了处僻静的空地。他看着身侧的陈澍,不由得心里一紧。
  “你想聊什么?”夏燃直接问道。
  相处时间久了,有时候其实夏燃是能看出来陈澍身上那种违和感的。明明是个尽职的医生,可那双眼睛深处却像是总藏着些什么,好像经历过太多与白大褂无关的事。
  夏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从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察言观色惯了,所以导致现在过度敏感。
  总之,他觉得陈澍这人不简单。
  对陈澍的怀疑慢慢让夏燃察觉到自己以前忽略的那些细节,关于尚观洲的。
  尚观洲……
  夏燃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在回避,细细想来他应该很早就对尚观洲产生过疑问。
  这人不可能是个普通大学生,倒不是说境一看就很好的那种不普通,而是一些夏燃也说不上来的别的东西。
  只跟尚观洲这个人有关,而不是他身上那些附加的条件。
  “要吗?”陈澍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和打火机。
  夏燃盯着那盒烟看了两秒,伸手接过。他其实挺久不抽了,但眼前这人是尚观洲的哥哥,就破例一次吧。
  打火机“咔嗒”一声,橘红色的火苗窜起。夏燃凑近点燃香烟,久违的烟草味瞬间充盈口腔。
  两人沉默地抽了几口,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我跟观洲没有血缘关系。”陈澍突然开口,声音比晨雾还要轻,“我是个孤儿,是他爷爷收养的。”
  夏燃轻轻“啊”了一声,没作多余的反应。
  陈澍必然不可能只是想跟他说这些,他也不可能是想要安慰或同情,这些东西夏燃最了解,那并不能让当事人好受。
  陈澍吐出一口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其实他也差不多,亲情在我们这儿就是个笑话……对了,他今年就要毕业了,你知道吗?”
  夏燃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颤。他先是震惊于前半句话,又被后半句问得措手不及。
  “啊……不知道……”他答得有些迟缓,烟灰无声落到水泥地上。
  他是真的不知道。尚观洲从没跟他提起过这件事。
  冷风吹得一激灵,夏燃突然意识到,关于尚观洲的一切,比如陈澍,比如他的爷爷,甚至比如发生在他们俩天天待的学校里的事,只要尚观洲不开口,他就永远无法知晓。
  夏燃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他和尚观洲之间的联系,单薄得只剩彼此。
  “他家人……”夏燃开了个口子,却不知道要怎么问下去。
  从何问起呢?
  夏燃顿了顿,只能转了个话题,“他不是明年毕业吗?今年已经不剩几个月了,这么着急能准备好吗?”
  尚观洲这个年纪正常毕业本来都算早。
  夏燃想起上次去实验室时,他看到众人围在尚观洲周围,一口一个师哥地问他问题。可那围着的大多数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比尚观洲年龄要大的。
  上学急,毕业也急,这人到底有什么重要事?
  陈澍深深吸了口烟,摇了摇头:“不是准备不准备的问题。是他必须得毕业。他爸要回来了。这事儿没得拖。”
  夏燃皱起眉头,他无法理解陈澍说的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却好像知道了为何陈澍一开始就把他们两人的家庭剖开给自己看。
  所以症结是在他们家里。
  其实夏燃并不关心尚观洲的家庭如何,但他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尚观洲明明总被一群人簇拥着围在中间,身上却依然透着一种游离感。
  像是随时能飘走一样,没有任何留恋。
  “他爸……怎么和你说呢?你知不知道观洲小时候出过一次很严重的车祸?”陈澍看向夏燃,眼底一片阴霾。
  很严重的车祸?夏燃内心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感觉。
  不过随即他又缓松了口气,这件事他起码是知道的。
  “是他和他妈妈在一起那次?”夏燃小心翼翼地问。
  “嗯,是那次。”陈澍掐灭烟头,声音压得很低:“那你知道,那场车祸是他爸故意安排的吗?”
  寒风突然静止了,“轰”的一声,夏燃脑海仿佛被炸得一片空白。
  耳边不断嗡嗡作响,就连陈澍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夏燃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从脊背窜上来。手中的烟蒂不知何时已经快烧到过滤嘴,但他却无暇顾及。
  这个问题夏燃该回答“不知道”,但此时此刻,知道与不知道还重要吗?
  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难道不是问题本身?
  什么叫车祸是他爸安排的?安排了什么?想要什么结果?
  想要尚观洲的妈妈死?可是尚观洲呢?他当时不也在那辆车上吗?
  夏燃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烟已经烧到指尖,灼热的触感却浑然不觉。
  陈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了然地叹了口气:“看来你不知道。”
  说完他提醒夏燃灭掉烟,却看见夏燃碾了三次,烟头的火星才彻底灭掉。
  “我这个便宜弟弟也算是死里逃生吧,手术做了七八个小时,又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五天多,基本算是半条腿都进鬼门关了,”陈澍说。
  夏燃怔了怔,“……不是说他妈妈在手术室,他……”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话。
  “没有,他妈妈当场就去世了,都没来得及上医院。”陈澍解释道。
  夏燃呆愣着点了点头,一切已经不用说明了。
  那天医院里尚观洲对夏燃说的话,不过是他为了安慰夏燃而说的谎话。
  他根本没有过在医院为亲人紧张难受的体验,他只是在医院里差点死掉。
  夏燃闭了闭眼,心想真是个傻子。
  看到夏燃的神情,陈澍憋在心里的话突然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半晌,他骂了句:“操!都他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在哪呢?!”
  这是夏燃第一次听陈澍用这样激烈的语气说话。但他此刻无暇顾及,满脑子都是尚观洲——
  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夏燃从小被周顺财打骂,但最多也就是担心周顺财喝多了酒,下手过重把他打得下不了床,或者自己一不小心过早分化成omega被周顺财卖掉。
  可周顺财,杀他?
  夏燃真的没想过。
  就连周顺财这么不是人的人,夏燃都想不到他会杀人,会杀自己的儿子。
  那么……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狠?
  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为……为什么?”夏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不想要这个儿子罢了。”陈澍冷笑一声,难得话多起来,“观洲的爸妈是家族联姻,两人对对方没有什么感情,他爸结婚前是有个女朋友的,但拗不过观洲的爷爷就给分了。后来结婚有了观洲,慢慢的老爷子就把尚家的权柄交到他爸手里。自那之后,他爸就彻底不装了……”
  夏燃呆在原地,话听见了脑子里却怎么也转不开。
  陈澍继续说:“发生车祸后,他爸就直接离开了林城,在外又成了家,没几年还有了个小儿子,据说也就是这几年分化。他虽然很多年不在林城,但凭借着海外那些离岸公司、交叉持股,实际上早就把尚家集团控了个大半,观洲手里倒是有点股权……啧,根本不够看……”
  夏燃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是说,尚观洲的爷爷……”
  “老爷子?”陈澍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对他来说,儿子也好,孙子也罢,都不过是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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