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119节

  只不过比起碰上了好天气,就能兴高采烈,呼朋唤友,骑马坐车外出去踏青游玩的伦敦人,惠特比的人多数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他们身上的负担可要比大城市的人重得多——出海的暂且不论,无论他们是打渔还是打劫,没有出海的,渔民和水手要乘着难得的好天气洗刷甲板,清理船舱,晾晒渔网,缝船帆,搬运货物或是补充给养,还有修补缝隙,给舵盘以及其他金属做防锈处理等等只适合在晴好天气做的事情……
  而在炼油厂工作的工人们呢,他们甚至都没能看到绚丽的晨光,就带着简单的午餐走进了工厂,工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无止境地弥漫着灰色的蒸汽与恶臭的气息,为他们提供光亮的不是太阳,而是赤红色的火光。这些刺目灼热的火焰带来的不是愉快,而是负担,他们一刻不停地忙碌,当然也不会在乎外面的天气如何。
  除此之外,就是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的商人和掮客,但他们的视线从来就不会停留在美丽的景色上,他们只关心亮晶晶的金镑,银先令和铜便士,他们的视线一目十行的在白底黑字的账册扫过,完全不在意照亮它们的是阳光,月光或是煤气灯,又或者是蜡烛,他们要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要么就钻进马车急促地喊出自己的目的地,天气晴好还是恶劣,只要不要影响到他们的买卖,他们就一点也不会关心。
  还有一些人,一些卑微而又危险的人——他们同样不在乎天气如何,他们只在乎自己往某个房间里一钻的时候,里面是不是有一个丰满的女人正在等待着,若是没有女人,那么至少也应该有一箱子的朗姆酒,大块的肉和面包,他们沉溺在食欲与性欲之中,彻底地沉沦在最基本的两种欲求中,不要说晴天或者是雨天。他们甚至不知道现在是黑夜还是白昼——若是没人催促,或是受到钱和鞭子的胁迫,他们甚至可以烂在床上,或者是任何一只酒桶里。
  在整个惠特比,仅有的那些会注意到阳光所带来的温暖与明亮的人,可能就只有那些老人了。
  当然他们的手里也是停不下来的。他们总是一边干着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一边让阳光照耀自己粗糙的皮肤,让热量渗入体内,缓解似乎永不休止的酸痛。这种天气总是可以让他们更轻松一些,不会被经年累月的病痛所困扰。
  能够真正为了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与宁静的大海而感叹的人在惠特比可能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个,里面甚至还不包括老宅里的这几个人。
  利维为南丁格尔女士端来了一大盘子厨房准备的早餐,面包、黄油、培根、鸡蛋、葡萄酒,还有一些烤牛肉:“多吃些。”利维说。
  “今天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吗?”南丁格尔女士问道,利维想了想:“不太好说,”他说:“我担心的是你可能在接下来的一天或在两天以内都没有什么胃口。”
  利维当然知道南丁格尔女士曾经上过战场,对一个上过战场的人说什么接下来一两天都会没有胃口,想必利维已经发现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可能在某些地方会超出南丁格尔的想象——南丁格尔女士当然不会拒绝利维的好意,她尽可能的大吃了一顿,将自己塞得饱饱的,这位女士难得地希望意外能够晚点到来,别让她因为控制不住而清空整个胃部,幸好也正如她所期望的,直到午餐后,梅森先生才来通知他们——让他们到钟塔来。
  自从发生了那几件事情之后,梅森先生就允许他们单独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了,而剩下的人似乎也不打算和其他人的继承人亲密接触,他们依然独自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出来散步远远见到了也避开,看来,虽然梅森先生说是吸血鬼在作祟,但这里的人似乎更相信人心叵测。
  今天梅森先生甚至没有乘坐轮椅,虽然仍旧需要手杖的扶持,走动缓慢,并且管家一直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的守护着,但到了今天,还待在这里的人都不会是缺乏耐心的家伙。
  我们都知道,就和曾经的纽斯蒙德庄园一样,乔慕利家族的老宅也是从一座修道院改建而来,而修道院最不缺少的就是高耸的围墙,巍峨的天主住所,齐全的附属建筑,以及必不可少的钟塔,钟塔会是整个建建筑中最高的一座,甚至会超过修道院的教堂,它高高的耸立着,结构简单,下半部是由石砖砌筑构成的巨大方形柱状基座,长宽在三十五英尺,高度在七十英尺左右;上方是开敞的钟楼,当中悬挂着一口巨大又沉重的铜钟。当修士们沿着旋转的楼梯爬上钟楼敲响铜钟的时候,钟声可以传出很远。
  甚至有人说在埃克斯河的上游都能听到修道院的钟声鸣响。
  现在这座钟楼已经彻底的改造成了一个用于警备的瞭望塔,铜钟已经被拆卸,开敞的四壁也被封闭起了起来,只留下了四扇小小的窗户。
  钟塔的高度对一个健康的 成年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奄奄一息的梅森先生,又是个真正的大难题了。幸好这里多的是愿意为他效劳的人。管家先背了他一段路,中间由侦探接手,最后是神父先生,等他们陆续登顶——那个小平台只能容下三个人,其他人只能暂时站在阶梯上。
  管家先生拿出了钥匙,在打开房门之前,还转身看了梅森先生一眼,梅森先生点点头,他才打开了房门就有一股叫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扑面而来——站在门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向后一退——南丁格尔女士站在最后,医生站在她身边,两人都不由得蹙眉,臭味对医生和护士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没有什么比死人更臭,但臭味中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不是那种新鲜的血,而是累积了很久的血。
  血液在刚刚离开人体的时候,气味并不难闻,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味和锈味。但他们现在嗅到的却是已经腐败了很多天的血的味道,这种气味几乎可以与尸臭相提并论。有所准备的管家和梅森先生还能保持镇定,侦探则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干呕的诅咒,神父也似乎还能坚持,但律师和作家已经扭过身体去吐了——梅森先生很好脾气的等着他们吐完,管家先生居然还拿了一个装着薄荷水的瓶子,还有干净的手帕给他们整理仪容,看来他对此早有预料。
  等到门外的人都勉强适应了这个味道,或是说,随着门被打开,内外空气流通,臭味和血腥味都被稀释了一点,梅森先生才带着他们走了进去。钟喽改建的小房间要容纳他们那么多人,实在是有些为难,侦探先生大胆地在黑暗中向前走了两步想要让出位置,但没能成功——他被管家先生一把拦了下来,随后他就听见了黑暗中传来的古怪嘶吼声,像是动物,但要比动物更加暴躁混沌,他握住了自己的枪,“是什么?”他低声喊道。
  “是吸血鬼。”梅森先生回答说。
  第398章 吸血鬼(2)
  “各位,请一个一个的走进房间,脊背紧靠墙壁,尽量不要靠近房间中央,手和脚也不要随意的伸出来,”管家声音低沉的提醒道,而他自己也以身作则,保证将肩膀和脚后跟都紧贴着墙面。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凹陷的坑洞中拿出了火柴和蜡烛,火柴在墙面上划了一下,燃烧了起来,接着它点亮了蜡烛。
  蜡烛的光芒,当然是微弱而又渺小的,但对于这个房间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没有点起蜡烛之前,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半开着的门。这座钟塔正是标准的同心圆内旋转楼梯结构——也就是说,若是能够俯瞰它的剖面,你就能看到两个同心圆圈,楼梯就在这两个圆圈形成的环形空间中盘旋向上,中间的小圆形成的如同烟囱般的空间,就是一个个的小房间。
  当然,如果被作为钟塔使用,房间是没有必要的,钟塔仅有的光源只能来自于外墙上开出的小窗。在中世纪的时候,修道院也同样肩负着军事要塞的作用。一方面,那时候的战争可不区分世俗和教会。二来,就如我们所看到的领主们将某座修道院或者是教堂占为己有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窗户不但小,而且几乎都开在普通人无法攀援到的地方,比起提供照明更像是为了让士兵可以躲在后面安全地射箭,投掷火把。这个房间能够得到的光线自然也是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南丁格尔女士在医生之后,在作家之前,她是这些人中唯一的女士。这两位先生虽然一个胆小慎微,一个身体单薄,却仍旧义无反顾的担负起了保护与照看的责任。“你可以挽着我的手臂。”医生低声说,作家则沉默的站在南丁格尔女士的身后,南丁格尔女士有些感动,也有些想笑。不过这两人毕竟是出于好意,她将手放在了医生的小臂上,跟着他慢慢的移动到了那个房间里,等她的眼睛逐渐习惯了昏暗的视野,就能勉强看清房间里的状况了。
  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些闪动的光点,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没错,这座由钟楼改造而成的小房间四面都有窗,只是现在它们现在被厚重的帷幔遮得严严实实,只是在窗户就被海风击打的时候,才会因为缝隙中射出的风而轻轻摆动起来,露出一个光亮的小角。
  管家举着蜡烛,蜡烛散发出的光亮照亮了房间正中的铁柱,这根铁柱的直径大约有手腕粗细,贯穿了天顶和地板,从铁柱与水泥基座的接触面来看,它的存在时间可不算短,但因为捆缚着吸血鬼的铁索上下摩擦以及吸血鬼的拼命挣扎,铁柱上见不到多少锈迹。
  束缚在这根铁柱上的三个吸血鬼——姑且这么说吧,南丁格尔女士不能确定。虽然她见过食尸鬼——食尸鬼,比如我们已经见过了的“大鼻”,还有“巨棒”。这两位女王陛下以及她们的臣民,尤其是女性食尸鬼,让她们涂脂抹粉,穿起人类的衣服,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有不少生性吝啬又好色的嫖客,就是被她们引诱到黑洞洞的小巷子里弄死吃掉的。
  不过南丁格尔女士在战场上见到的多数都是雄性食尸鬼,它们被派出来搜罗食物,雄性食尸鬼要比雌性食尸鬼更加矮小,丑陋,但至少还像是个人。
  但她确实没有见过吸血鬼,在今天之前。
  吸血鬼比起食尸鬼来,更不像是个人类,一定要说,它们很像是被剥除了皮肤的大猴子,它们的脑袋光秃秃的,其他地方应有的毛发也不见踪影。皮肤或者说表层——凹凸不平,在蜡烛光线下,就像是覆盖着一层红褐色的泥土,从下垂的乳房到双-腿之间的器官,勉强可以辨认出它们是两个雌性和一个雄性。当管家先生移动蜡烛的时候,它们会侧过头躲避光线,同时发出那种侦探先生听到过的古怪咆哮声,一边拼命的扭动身躯,铁索深深地嵌入它们的皮肉,但它们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散发着恶心气味的黑色血液从这些伤口中流出,在生长着弯曲脚趾甲的双足下蜿蜒流动。“这就是袭击了我们的吸血鬼吗?”侦探问道。
  “是的。”
  “嗯,你派人抓住了他们,不……”侦探自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然后疑虑的问道:“当第一个受害者出现的时候,你坚决的说不,没有吸血鬼。你认为这可能是一场谋杀,然后你决定保守秘密,任由那个不幸的年轻人无辜丧命,而后两个仆人遭到了他们毒手之后,就是我那个落单的助手,那个倒霉蛋!可你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我们猜忌,彼此指责,直到你还有你的情夫也受到了袭击,你才终于痛下决心——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它们抓起来呢?”
  “我接受你的指责。因为我确实想要保守这个秘密,但我需要特意指出一点,我并没有等到我遭到了袭击,才开始对它们进行搜捕。事实上我一直在设法抓住他们,只是我错误的估计了我的下属对我的忠诚,或者说他们对我的忠诚远不如他们对乔慕利家族的。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优柔寡断在里面。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哪怕他们彻底撕碎了我的心。”梅森靠着墙壁,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全都压在手杖上,虚弱而艰难的说道,“在这之后,我重新招募了一些人,才终于把它们重新抓了回来。”
  “重新抓了回来?”医生惊呼道,“您在说什么?您是说这些吸血鬼竟然是乔慕利家族,或者是您豢养的吗?”
  “请不要这么说,”梅森先生有气无力的恳求道:“请不要这么说,先生们,因为乔慕利家族和我,对他们来说都是有责任的。我们对他们的容留和爱护是天经地义,不可动摇的。”
  “你们和恶魔签了约?”南丁格尔女士问道。
  “不不不,没有契约,”梅森先生先生先是否认,而后又无奈地承认道,“但您要这么说,也没错,”他看一下自己的侄女,这里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您看,我作为家族的幺子,我的前途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当时我的父亲以及家族,已经没有力量,金钱和人脉去供养第二个梅森了,长兄继承了父亲所有的一切,我的二哥也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资源,我只能自寻出路。对于一个幺子来说,有什么能比一个富有的妻子更好的选择呢?”他的话让在场的大部分男士都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在这个时代,男性靠着妻子的嫁妆从军,从政,做生意,甚至于吃喝嫖赌都是一桩寻常的事情。
  “但你也知道我妻子的嫁妆对于这桩婚事来说,有点不平衡。我的意思是说,按照常理,我不值这个价。”梅森先生半是讥讽半是挖苦地说道:“但那时候,我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我的家族即便无法与王室相提并论,我们的祖先也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持剑贵族,他曾经为亨利八世服务,而乔慕利家族的分支,想要与我们联姻,确实算得上是高嫁低娶。”
  既然如此,就算新娘的嫁妆有点超出寻常,他也认为这是一份慷慨的补偿罢了。
  第399章 吸血鬼(3)
  “谁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接受新娘有瑕疵。譬如说放荡,譬如说吝啬,譬如说精神不正常,哪怕她有一两个私生孩子,我也觉得可以忍耐。虽然他们家族的规矩有些奇怪,一定要等到我和她生下孩子之后我才能离开,但我也只是天真的认为,这是为了确保婚姻得到天主与世俗的承认。”在这个时代,如果夫妻之间没有继承了双方血脉的孩子,那么这桩婚姻几乎可以说是失败的,对于两个家族来说也是如此。
  “但我实在没有想到我的妻子……她甚至不是一个人。”说到这里,梅森先生甚至哽咽了一声。
  “你是说她是个吸血鬼吗?”医生惊讶的问道,“但你和她有过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他卡住了,他实在没办法当着一个丈夫的面询问这三个孩子是不是他的……
  “很遗憾,他们确实是我的孩子,但他们继承的是属于他们母亲恶魔的那一面,丝毫没能因为我而得到上帝的宽恕。”梅森先生神情阴郁地说道,“没错,诸位,我的妻子是吸血鬼,而她生下的儿女也个个都是吸血鬼。”
  “你有三个孩子,”一直沉默不语的作家突然插进来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是个吸血鬼的?”
  “在我第三个孩子降生之后。”
  “第三个?”有这种疑问的,可不单单只有医生一个人,一对夫妻要到第三个孩子降生,丈夫才意识到他的妻子可能不是一个人,这可能吗?“当然可能。”梅森先生的面孔掩藏在黑暗中,但听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愧疚不安的地方,“我和大部分绅士一样,缺乏敏感的心思与锐利的眼睛,”他说:“我尊重我的妻子,但很抱歉,我不爱她。我们的婚姻是一双交易,我们签订了契约,我跟着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在第一个孩子降生后,我这可以动用她的嫁妆为自己谋得一份前程。但乔慕利的家长拒绝兑现,因为第一次降生的孩子是个女儿。
  他的父亲那时候他还活着,希望看到外孙的出生,他给我加了筹码,我承认,我被这份很不错的回报诱惑住了,我答应了他。而后在第二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儿子,在这时候我已经对他们有些不耐烦了。诸位,当你有一个神经兮兮的妻子,你或许还能忍受。
  但若是那个妻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呢?她吃带血的肉,还会饮用鲜血,她将整条鱼全部搅碎,然后喝掉,她经常生病,生病了就要放血,她还总是拉着窗帘,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她的房间都是又闷又热又压抑,她也不喜欢我。每次上床我们都像是受人操控的木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机械地运动,而她的父亲和兄长也允许我出去找乐子,惠特比并没有什么好的妓院,我也只是和几个女人逢场作戏而已。本来到了第三年,我就觉得难以忍受。但这时候她居然又怀孕了,怀的就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出生后没多久,我已经决定不再忍耐,我计划着要向他们说清楚,然后离开惠特比。”
  梅森先生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他也感觉到力有不逮——此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哀嚎,发出这声哀嚎的正是那个年长的雌性吸血鬼,她愤怒地瞪着梅森——只是一种感觉,房间里的光线并不容许人们看清楚它的面孔。
  梅森先生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事实上,那时候就算不是动用我妻子的嫁妆,我手上也已积攒了好一笔钱,我满怀雄心,野心勃勃,打算在伦敦或其他地方为自己挣一个前程出来。但就在那天,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在我妻子的房间里,我本来不想管——先生们,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叫一个父亲对他几乎没碰过几次面的孩子能有什么样的真情实感呢?
  但那时候我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我也有那么一点父爱在身上,我向她的房间走去,推开了门,房间里依然黑沉沉的,点着蜡烛。但那时候无论是她的仆人,还是她自己以及乳母都不在房间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老乔慕利先生发生了一些事情,这场意外导致了他后来的死亡,他们都跑去看望他们的父亲了。
  我看到了婴儿,他在哭泣,我就把他抱起来,心想我应当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接手,我把他抱了出去。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阳光强烈到你看向每个地方都是明亮的,我把他抱到了花园里,摘了一朵玫瑰,希望这件新鲜的事物能够遏止他的哭泣。
  但他哭得越来越厉害了,没多久,他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斑,紧接着就是水泡。你们没有亲眼看见,是很难想象那个场景的,仿佛就是一瞬间,我怀里娇嫩可爱的孩子就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他的哭声已经变成了刺耳的尖叫,襁褓被我扔在了地上。
  他,它从布料里挣脱出来,遍体水疱,在拉扯下破裂,渗出脓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婴儿的嘴巴能够张到那么大,而它没有牙齿的嘴里也几乎都是溃烂的痕迹。我不确定我是否看见了獠牙,但那颗孤零零的牙齿肯定不符合普通婴儿牙齿应有的长度和大小,我怕极了,当即跑到马厩里拉了一匹马,从这里一直跑到了新城。
  我究竟是在和一个怎样的怪物同床共枕,又怎样让她诞下了三个小怪物呢?等我清醒过来,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走的太急,没有带上我的钱包,我的身上只有空落落的一套衣服和我的马——我想过去圣玛丽大教堂,旋即又改变了主意,不为别的,先生们,你们可以感觉到我不信心他们,你们也不该信,”他比划了一下:“它们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三百尺,教士们当真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吗?”
  “所以我想,我可以用我的马换一张蒸汽机车的车票,这是我犯过的最大的一个错误。我实在小看了乔慕利家在惠特比长达数十年的经营。我找了一个掮客,他满口答应了我的请求,但等我走出酒馆,经过一个巷子的时候,乔慕利家族的那两兄弟就突然跳了出来,带着几个人把我抓了起来,他们把我狠狠的打了一顿,并且声称我发了疯。
  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在老宅里做了近十年的疯子。”
  第400章 吸血鬼(4)
  说到这里,梅森先生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确实,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说,他等于是在这座老宅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年。在这个漫长的噩梦中,他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一切,野心、名誉、自由——他的妻子并不将他当做一个丈夫尊重,他的孩子也将他看作了一个麻烦的陌生人,他或许有很多次得救的机会,这也因为乔慕利家族在惠特比的一手遮天,他始终没有成功逃离这个魔窟。
  接着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房间里只有吸血鬼们混沌不清的咆哮声和人们的呼吸声,他才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当然,”他说:“还是有一些人愿意同情我的,也正是这些人给我的帮助,我才没有在绝望和痛苦中选择自杀。
  我坚持到了这一天,或许你们要说我薄情寡义。幸灾乐祸。但于我而言,乔慕利家族的家长与他的兄弟就只是看管我的两个狱卒。他们的死亡虽然不是我导致的,但发自内心地说,我也没有办法为他们哀悼。他们的死亡可以说是是投入地狱的一缕阳光,我得救了,而那些被他们庇护的……”人们听见了梅森先生的笑声。
  “请打开窗帘吧,让我的客人们看看乔慕利家族庇护着的三件‘珍宝’。”管家——他当然不是乔慕利家族原先的那位管家先生,他对梅森先生的命令无条件地遵从,立即走上前拉动了一根绳子,随着滑轮的转动,厚重的窗帷缓慢地下降,阳光立即从四扇小窗子里直接投射到房间的中央。
  这种设施很难说不是为了吸血鬼们而准备的。或许早在梅森先生之前,这里就囚禁过不少可怕又狰狞的怪物。而随着光线逐渐充满房间,吸血鬼们也渐渐暴露在阳光下,铁链叮当作响,他们在发狂般地挣扎,只听铁柱都在因为怪物的挣扎哐当作响。
  一些胆小的人,譬如医生先生,甚至忍不住更往后退了一点,只不过他的身后就是墙壁,想退也实在是退不了多少,“天啊,这是什么啊?”医生忍不住喊道,也不怪他发出这样的疑问,最初房间里只有蜡烛的时候,人们能够看到这三个吸血鬼。但在光线极其匮乏的空间里,他们是看不到任何细节的,只能朦朦胧胧的感觉到有三个骇人的生物被束缚在这里。但现在整个房间是那样的明亮,而主要的光线又集中在吸血鬼身上,他们可以将它们看的清清楚楚,一览无余——这三个都赤裸着,这点他们早就知道了,也没有毛发,但他们弄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它们是有皮肤,只不过——每一寸皮肤都是红褐色或是鲑鱼红色的,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瘢痕,密密麻麻的水疱,犹如婴儿小口般的皲裂,黏腻变色的溃烂面,几乎没有一点平滑完整的地方,才让他们误以为这三个吸血鬼身上没有皮肤这种东西。
  但现在他更希望他们是被剥了皮的,不管怎么说,被剥了皮之后的人体组织看上去虽然狰狞可怕,但至少不会让人觉得那么恶心,它们的眼睛也似乎完全隐藏在了这深深浅浅的红色里,要努力辨识才能找到那两颗圆滚滚的珠子——每一双眼睛都是赤红色的,混沌的,甚至找不到黑色的瞳孔,泪水混合着血水从深深凹陷的眼窝中流出来。而在这些东西里勉强可以还有点原先模样的,大概就是它们的牙齿。
  医生很注意保护自己的牙齿,他也很骄傲于自己有一口洁白干净又整齐的好牙齿。但他也见过因为没有好好保护而发黑烂掉的牙齿,又或是因为职业原因——譬如说那些在火柴厂工作的女工那样,因为解除了磷而变得畸形的牙齿,但这些看上去都没有吸血鬼的牙齿来得可怕,它们又尖又长,完全超出了人类应有的范畴,牙缝间满是血肉,也不知道是他们自己还是别人的。
  他们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也是又尖又长,不是抓挠着铁柱,身体,就是抓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最有力的证据也已经呈现在他们面前了。
  一个普通人类在看到阳光的时候,第一个反应肯定是感到舒服,心中快活。阳光能够给人们带来热量,也能带来光明,谁会拒绝上帝赐予人类的最大的恩惠呢?但吸血鬼就不同了,窗帷一被打开。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它们就惊恐万分的嘶喊起来,你甚至能够听明白——它们正在喊着,“不!不!求你了!”
  它们的声音混沌不清,倒也不全是因为阳光的关系,或许是为了避免它们咬人,那些人在它们的嘴里卡进了一块类似于给狗,或者给马使用的口衔,它很好的避免了这三个吸血鬼合拢嘴巴,叫獠牙深深的刺入人类的血管里。
  而阳光一旦照耀到他们身上,他们的皮肤就重新发生了新一轮的溃烂。虽然不如教士们所说的那样冒出白烟甚至起火,但也能证明阳光确实可以对吸血鬼造成危害这一说法。
  侦探谨慎地数了数:“梅森先生,您之前说您有三个孩子……”他的妻子,他的长子,还有一个应该是他的长女。那么他的小儿子呢?
  “很遗憾,他还在外面。”梅森先生示意管家拉上窗帷,吸血鬼们的嚎叫渐渐的低沉了下去,人们才能听清楚他说话,“我的人还在追捕他们,我想也只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其他的事情,我们不妨回房间再谈吧。”
  ——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将这件事情公开宣扬出去了吧。虽然这桩婚姻是建立在欺骗上的,但不管怎么说,她仍旧是我的妻子,而那三个小的……也都是我的孩子,这也是我们正在这个年代,如果是在三百年前,这里的人完全有理由将我和他们一起送上火刑架烧死。”
  “何况,”梅森先生接过管家端来的一大杯烈酒,一饮而尽:“乔慕利家族的分支在这里经营了好几十年,很多人和他们有着数不清道不清的关系,而这些人也并不都是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我不相信圣玛丽大教堂的教士们,也不会相信惠特比的治安官和其他人——事实上从我出逃的那一天,我就该知道了,这里都是他们的耳目与眼线,我能够脱困,甚至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的聪明或者是多么的有能力,只是因为一桩巧合,对我而言极其幸运,对那些吸血鬼来说极其不幸的意外,”他居然还笑了笑:“乔慕利兄弟大概也没想到,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次再寻常也不过的出航,只是事情总有万一,他们遇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而这场风暴将他们卷入了海底,等人们在海边发现了沉船的残骸与他们的尸体后,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寻求了几个我可以勉强信任的人的帮助。
  他们良心未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让他们相信可以得到一笔极其丰厚的回报。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得到了……”他举起了杯子,管家又给他倒满了酒,其他人也是,“得到了我早该得到的东西,连带一些利息——我更换了我身边的人,因为我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知道乔慕利家族一直在豢养吸血鬼,甚至家族成员就是吸血鬼的事情。
  然后我招募了一些人,他们帮助我将老宅里的吸血鬼囚禁了起来……”
  “只是囚禁?”侦探不赞同地吱了一声。
  “你要我怎么办呢?虽然他们对我十分的残忍,”梅森先生满怀怜悯地说道,“我也并不爱我的妻子,但我至少还有一个丈夫和父亲应有的责任心,哪怕他们都是一群怪物,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去杀死他们——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我想把他们永远的囚禁在这座宅邸里,和我一起度过剩下的岁月,”他看了一眼众人,“当然我并不会提供人类的血液给他们,他们或许会饿死,但我终究还是一个人类。但或许他们依靠着动物的血也能存活,我也是这么做的,他们一直表现的非常平和,我以为……”他抬起头,闭上眼睛,“他们成功地骗过了我,我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这样下去——但我没想到,或许是吸血鬼的诅咒,我的身体突然毫无理由地迅速衰弱,我找了很多医生。但每个医生都说我已经没多久可活了,几年或是几个月……”他带着一种古怪的,不甘的,微妙无比的神情说道,“当我知道这一点之后,我就打定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在我离开人世之前,一定要将他们带走,免得他们为祸人间。”
  侦探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们是猜到或者是探知到您的想法了吗?”所以他们才会不顾一切的逃走。
  “逃走。”梅森先生冷笑了一声,“若是只是逃走那就好啦。我虽然有点责任心,但我的责任心还没有达到这种地步——既然惠特比的人对乔慕利家族以及他们的吸血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为了一些微薄的利益。我也没有理由为他们坚守到最后一刻,是吧?但很显然,他们更想要报复我,想让我感到恐惧,忐忑不安,所以他们先袭击了我身边的人,然后是我的爱人,”他语调缠绵地说道:“可怜的蜜糖……我原先只想给他留点属于我的东西——他们袭击了我们,却放过了我,在逃离之前的匆匆一瞥中,我可以看到那个女人眼中的嫉妒与仇恨,或许她还真是有点爱我吧。”他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嘲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那个吸血鬼。
  “不过很显然,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将我拖入地狱的。”
  第401章 吸血鬼(5)
  “那么您相信他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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