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78节
不过,近来像是这样的刺杀所能造成的威胁越来越小,最初的刺客,强壮,高大,蓄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裹着色彩缤纷的头巾,能够如同猿猴一般地跳跃,也能够犹如海獭那样的潜水,他们的牙齿和指甲都有毒,口诵的经文也会扰乱人们的思想,最令人畏惧的是,他们能够如同一个死人般的不呼吸,血液不流动,体温几乎等同于石头或是木头,加上可以收缩肢体,让他们可以藏在许多你想象不到的地方,烟囱、壁炉、箱子也就罢了,他们之中的一个甚至藏在了一个银质的大水壶里,真是难以想象,毕竟他们站起来后甚至能比利维更高,头巾包也大得出奇(单就那个头巾包的体积就超过了那个水壶),是不是?
但这些锡克祭司派来的刺客很快就被消耗殆尽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旁遮普之狮的儿子已经不值得他们付出更多的代价,愿意继续为兰辛格国王付出忠诚的人只剩下了烈火燃尽之后的灰烬,譬如这个佝偻着的老人。
他可能也就比普通人强上一点,力量更大一点,速度更快一些,仅有可以称道的地方,也就是更善于忍受痛苦,也不畏惧死亡,半恶魔先是砍断了他的腿,他就用一只手支撑地面另一只手依旧挥舞着弯刀砍过来,利维接着将他的两只手全部砍断,他才倒下,眼望着天空,说着一些利维无法理解的话——要知道半恶魔原本是可以听说所有语言的,但这不是印度话,也不像是某个城邦的土话。仅有的一个能够辨认出来的单词就是古鲁,也就是锡克人所崇拜的大神。
当然对于恶魔来说,异教的神明也是他们的敌人,杀死他的信徒,半恶魔没有任何不适。
利维来回走了几步,他在等待。
之前的刺客或是忠于锡克国王的人,他们死在了伦敦的土地上,天堂的大门当然不会对他们打开,但同样的,地狱之门也依然紧闭着,即便地狱里面的恶魔对这些异教徒有着不小的兴趣,由半恶魔的眼睛看过去,他们的灵魂仿佛凝结在自己的躯体上,紧密不可分割,只是在躯体表面轻微浮动着另外一张脸,也就是灵魂的脸,这些面孔往往都是坦然的,平和的,不像是利维曾经见过的那些死者,那些死者的灵魂即便没有被地狱立即吞噬,依然会充满了痛苦、彷徨、不可置信,它们会不甘心地挣扎着,不愿意离开这个世间,不顾一切地要重新回到躯体里。
所以这时候一个人一旦死去,他的亲眷和朋友会立刻会为所有的镜子盖上一块黑布,因为一旦灵魂回不去躯体,它就会躲到镜子里,等到夜深人静,它就会出来,拉着房间里的人一起去死。
“是因为你们仍旧信奉着的那些神明吗?”
利维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回头看了看马车,马车里寂静如死,里面的人一直装作没听到外面的动静,也没有兴趣往外看一看,作为一个只有八九岁的孩子,他实在是非常早熟,但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说所有能够成为君王或者几乎成为君王的人,似乎从小便有着与他人不同的特质,在女王陛下命令勋爵把他带到伦敦之前,他已经在尼克尔森的手下过了不少担惊受怕的日子,那时候负责抚养他的人还有他的母亲也肯定会耳提面命地教导过他很多重要的知识,忍耐肯定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课。利维转到马车后门,踏着车厢后的架子,跃上车顶,提出一个箱子。
按照协议,除了圣植俱乐部的佣金之外,在战斗中遗留下来的尸骸也全部归利维所有,半恶魔这几个月的血债全都指望着这些一帮人。他将那个苦行僧塞进皮箱里,这个只有十八寸的皮箱原本是塞不下一个成年男人的,但这个苦行僧不但皮包骨头,身材也矮小异常,塞进去不但绰绰有余,还有点哐当作响。
尸体也不重,就算是被半恶魔砍掉了一条腿,两只手,流出来的血也不多,肚子都是往内凹陷的,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体内还有没有内脏。半恶魔重新跳上车顶,将皮箱轻轻地放在马车的行李架上,没有引起一点震动。
“今天我们还要去哪里吗?”车夫问,他也是圣植俱乐部的成员,但他并不插手有关于这位杜利普辛格王子的事情,他只是个监督和辅助,利维看了看天色,就算到了四月,伦敦依然黑得很早,“明天早上我再过来。”杜利普辛格当然不会住在王宫里,尤其是他现在等同于一个大号的鱼饵,他被安排在牛津街的一套公寓里,里面服侍着他的仆人都是英国人,他在这里接受英国人给予的教育,过几天还会受洗成为一个基督教徒,他的穿着打扮,行走坐卧也一如所有的英国贵族子弟,如果他的肤色不是那么褐,眼睛也不是那么黑……
他几乎接受一切安排,任凭人们摆布,但他的心中是否真的就毫无怨怼?利维可不信,半恶魔可以感觉到人类的情绪,而利维更能通过品尝空气中的气味来搜索查探更深更真实的内容,即便留下情感分子的不是人类,又或是当事人已经离开了。
他要分析这个小王子的思想简直轻而易举,何况憎恨、愤怒、绝望这些负面情感原本就要比快乐、轻松、满足这样的正面情感浓烈鲜明得多,一定要比喻的话,前者是胡椒、盐和酸醋,后者是蜜糖、水和奶油,根本不会被混淆。
这些气味在那个小王子的卧室和浴室里尤其浓烈,毕竟作为人质和展品,杜利普辛格能够独处的地方也只有这两个,只是近几天这种情绪也慢慢的淡化了,不是杜利普辛格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而是他知道,凭借着他还有他父亲留下来的荣光,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他也感觉到愿意来找他人越来越少了,半恶魔心想,这份工作可能不到博览会开幕就可以结束了,他略微有点遗憾,毕竟这种大鱼争先恐后向着往罗网里撞的事情,实在不多。
第269章 博览会之前的四月(下)
第二天利维一如既往来地到了小王子在牛津街上的公寓,但还没踏入门厅,半恶魔就嗅到了空气中不同于以往的味道。如果这些味道中不曾包括北岩勋爵,也没有一些不太好的内容,如杀意、警惕和防备,他可能会马上离开。
一个仆人迎了上来,拿走了他的帽子和手套,“今天有什么贵客来访吗?”利维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这个仆人并不是俱乐部的成员,他只是一个忠于大英帝国的普通人,听到利维这么问,他马上毕恭毕敬地说:“先生,今天北岩勋爵还有另外一位大人前来拜访杜利普辛格阁下。”
利维有点好奇,北岩勋爵和另外一位官员来看望杜利普辛格并不是什么不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如果是这样,北岩勋爵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让自己避开呢?他有点疑惑地走进了会客厅,在会客厅里,杜利普辛格正站在房间正中,而北岩勋爵还有另外一位绅士站在他的对面。
小王子在看到了利维的时候,他仿佛很高兴地喊道,“先生,您来了!”,一边露出了一副对他无限信任的模样,若不是利维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小王子的心中就是一个恶魔——天哪,他的确是个恶魔——利维准会以为他还挺喜欢自己的。
半恶魔笑盈盈地走到杜利普辛格身边,向北岩勋爵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你好,伦蒂尼恩先生。”那个陌生的绅士说,“我是威廉.兰姆。”
一听到这个名字利维马上就知道了,他就是大卫.阿斯特的那个男爵朋友的兄长,也是那个不幸在公学事件中第一个死去的学生的父亲,因为利维不但见过男爵,还和男爵有过一段时间的来往,甚至可以说是短暂的合作过,他快速而隐蔽地端详了那位先生一回,比起弗雷德里克,威廉.兰姆要更具男性气质,也更符合人们对一个伦敦绅士的想象。他的眉毛很粗,眼睛深深的凹陷下去,鼻梁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仿佛天生就该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鼻尖细小,嘴唇很薄,以至于看上去有点薄情寡义,当然,你也可以解释为这是一个坚毅果敢的象征。
“我受一位可敬的女士的委托,来教导杜利普辛格先生一些可能在之后的宴会与猎场里所需要用到的社交礼仪,还有一部分更为个人化的标准与规则,他会在之后的谒见中用到。”他看向利维:“你是杜利普辛格先生的随从?你或许会被要求与阁下同行。”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也要和杜利普辛格一起学习这些所谓的……等等,可能,他才是威廉.兰姆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要知道,杜利普辛格一来到伦敦,就觐见了女王陛下,并且有幸在白金汉宫中居住过一段时间,就算复习功课,也不至于要带上一个东区的半恶魔。
利维再次看了看北岩勋爵,北岩勋爵微微点头,虽然几乎看不出幅度,半恶魔这下可真是有点意外了,他以为这场会面会来得更晚些:“这是我的荣幸。”他马上说。
威廉.兰姆还是那副平静到就算是伦敦大铁桥在他面前垮下来也只会按一按帽子的鬼样子,他向杜立普辛格重复了一些伦敦的上层人士们耳熟能详的内容,如:那位女士走进房间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起立,最好在那位女士走进房间并且落座之前,你也最好不要坐在座位上;又比如那位女士没有开口说话,你也不能开口说话,在交谈后,如果那位女士转向另一个人,就表示谈话结束,你不能随意插嘴或是自言自语;还有另外一些琐碎的小问题,像是在面对那位女士时,应当如何行礼,如何前进,如何后退,如何站立,都有详细的条文需要遵循……
不过这场名为杜利普辛格实则为了利维.伦蒂尼恩的礼仪突击课,并没有对这位据说出生在东区,一直与下等人乃至罪犯打交道的灰侦探造成什么不快,他的表现非常从容并且大方,超出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整个过程犹如行云流水。但在马车上的时候威廉.兰姆就明白过来了,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凡人,而是一个半恶魔。他和北岩勋爵一同参与过滑铁卢战役,也就是说他的年龄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年轻,他可能一百岁了,也有可能两百岁,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难道没有觐见过国王或者女王吗?对于他来说威廉.兰姆的教导只是帮他纠正了一些细微的不同,“没办法,”他说:“我还是有点不习惯。”
虽然作为兰姆家族的长子,他很早就从他的伯祖父墨尔本子爵前首相那里听闻过有关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在不久前他也已经成为了玛哪俱乐部的成员,而且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女王陛下可能有意让他成为北岩勋爵的副手,而且若是一切顺遂的话,他将来或许还会接替北岩勋爵,成为玛哪俱乐部的首领——陛下对于兰姆家族的期望还是很大的。
“没关系,”北岩勋爵摇了摇头:“他不在乎那种东西。”
“你说得对,我也听说过一些有关于他的事情,对了,我还要恭喜你,勋爵。”威廉没有明说他要恭喜什么,但北岩勋爵明白他的意思,他和利维的私人交情已经持续了很久,作为一个天生光明磊落的人,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遮掩,很多人都知道他与一个半恶魔交情莫逆,甚至有公器私用的嫌疑。如果不是利维确实具备许多半恶魔没有的理智和能力,为他避免了很多流言蜚语的侵袭,又有威灵顿公爵的庇护,他现在可能连歌斐木俱乐部的首领都做不成。在他成为玛哪俱乐部的首领之后,女王依然没有询问过他和利维的事情,她甚至从来不提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半恶魔并不存在,这是一种宽容吗?当然不是,这仿佛在告诉人们说北岩勋爵不过是一个暂时填补空位的人,他的品行上是否有瑕疵,他的行事上是否有纰漏,陛下并不怎么在乎,所以才会容留他留下这么一个可怕的大窟窿——现在利维算是进入了这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视线,而女王——也就是那位女士,名为召见杜利普辛格实则要求利维作为杜利普辛格的侍从随同见驾意思也很明显,她要看看利维,如果利维不符合她对北岩勋爵的要求,她会要求北岩勋爵处理掉这个显眼的瑕疵;相对的,若是利维符合那位女士的要求——她也会要求北岩勋爵将利维吸纳进正规的体系,免得因此遭人诟病诋毁。
所以威廉.兰姆才会恭喜北岩勋爵。这是一桩好事,无论那个半恶魔结局如何,女王愿意关心此事,就表示就女王已经将北岩勋爵放进了身边人的行列,能够成为君王信任的人所能拿到的荣耀和权力有多么大,无需多说,看看曾经的首相墨尔本子爵就知道了,他即便已经去世多年,遗泽还是惠及到了他的后辈子嗣。
对于未来同僚的恭喜,北岩勋爵只能表示感谢,但是他在心中仍有隐忧,你永远无法确定一个君王的想法,同时他也不确定利维的想法,是他不愿意让利维成为俱乐部的一个成员吗?利维从来就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操纵和摆弄的半恶魔。
既然这是一场并不公开的召见,他们见面的地方当然也不会是王宫或是任何一个女王的公开住所。那是兰姆家族的一座庄园,距离伦敦只有不到八英里,位于一个山坡顶端,可以居高临下的俯瞰绵延的碧绿草坡和郁郁葱葱的灌木林。
它是一个法式的私家堡垒,与那些在十九世纪后为了享乐而建造的庄园相比,它的防御性更强,环绕着庄园有一道宽阔的壕沟,壕沟里充满了从泰晤士河引来的河水,壕沟内侧有着梯形的土堤,还有箭塔和小堡垒,与那种有着上百间房间的长方形大屋子不同,它是由数个三层或者四层的圆形塔楼式建筑组合而成的,这些建筑中房间不多但非常安全,而且如果在这里常驻的人数不多,那么依然可以居住的非常舒适。
譬如利维现在看到的这个套间,它占据了整整一层,阳光从新开设的窗户里投射进来在地板上,照出绚烂的光影,深色的胡桃木护墙板上悬挂着肖像画和精美的挂毯,三角橱里摆放着银餐具和一些精美的陶瓷盘子,而在房间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餐桌,可以同时供十几个人使用,房间的入口面对餐桌的一端,而他们今天所要谒见的那位女士,她的座位则摆放在餐桌的另一端,当中有好几十尺的距离。
利维还没进入这个房间,就感觉浑身刺痛,今天这座建筑里有多少天使、半天使、半恶魔?他知道这里的天使或是半天使,对他不会有什么好感,就像是曾经的小鸽子约拿,他们本身具有的圣光会如同尖刺那样灼伤他们认为是敌人的存在——半恶魔呢?当然,女王身边是不能出现恶魔的,这不是在打王室的耳光,而是在打教会的耳光——半恶魔可以通融,或者说,教会可以尽量做到无视。
但半恶魔和恶魔一样具有领地意识,所以若是在无需交付任务或者接受命令的时候,俱乐部里的那些半恶魔会远离人群,无声地隐蔽在自己选择的藏身处,一座荒僻的农舍或是一座孤悬野外的瞭望塔;利维所在的东区虽然也有很多半恶魔,但他们也是各自占据着一块单独的领地,并不会有一个半恶魔心血来潮的想要和利维做邻居。
大利拉也是因为她本身是一个偏向于人类更多的半魅魔,又对利维有着格外的需求才能够与半恶魔分享同一片领地。
这么多的半恶魔聚集在一起,就像是像一群嗜血的野兽被关在几乎只允许转身的笼子里,他们忍耐着不互相撕咬就很难了,想要保持冷静简直难如上天。
那位可敬的女士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不是说她身边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护卫——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在那位女士身边出现小女孩并不是一件值得让人奇怪的事情,贵女们侍奉女王从来就是一件值得赞颂和骄傲的事情,奇怪的是这个女孩有着如同木炭那样的黑皮肤。半恶魔的视线才落在这种小女孩身上一秒钟,就猜到她应该就是被奉献给女王的另一件礼物。
她和杜利普辛格没什么区别,都算是大英帝国的战利品,她来自于非洲,本来是一个小国的公主,但在与另一个国家的战争中,她的王国覆灭了,她的父亲和母亲被杀死,而那时候只有五岁的她,被作为一个奴隶卖给了一个英国人。当然,因为英国的蒸汽大革命促使的工业化大迁跃,英国人并不需要奴隶,它的敌人中倒有很多依然在施行奴隶制的国家,比如那该死的美国。
所以英国很早就颁布了有关于废除奴隶制的法律,这个女孩并不能被称为黑奴,而买下她的英国军官也不是出于怜悯,他只是想到这个家园与亲人都毁灭于奴隶制(她的国家经常被另一个国家攻打以劫掠民众作为奴隶贩卖)的小公主,可以被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趁着博览会召开的时候展现在各个国家面前,以彰显大英帝国的文明与仁慈,并由此映衬出他们的敌人是如何的残酷与落后。
她在英国军官的家里度过了两年,这两年里,她一直在接受英国式的教育,等到她可以勉强被称为一个英国淑女的时候,她就被英国军官带到了女王面前。这份礼物深得女王欢心,她立即宣布,这个黑皮肤的女孩将会成为她的教女,和杜利普辛格一起,一个褐色皮肤的教子,一个黑色皮肤的教女,可真是足够往伦敦这张并不怎么干净的面孔上增光添彩了。
“到我身边来。”那位女士说,杜利普辛格看了看利维,不知道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而为,不过,这种状态很容易引起那位女士对利维的怀疑,如果利维不是一个地狱种子,杜利普辛格的行为倒有可能给他惹来一点麻烦,但既然他是个半恶魔,他能够凭借着杜利普辛格得到些什么呢?总不见得跑到锡克去,和那些异教徒神明的余孽们打一架,成为那群猴子的国王,然后和这个世界最为强大的海军敌对吧。
那位女士也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她将杜利普辛格叫到自己面前,像是在打量着一件东西似的上下看了看他,“哦,孩子,”她说:“你看起来好多了,像个体面的小绅士。”她略微侧过一点身体,让杜利普辛格看到身边的黑皮肤小女孩:“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莎拉,”她说:“她会是你的好朋友。”她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祈使句或是问句,同时指了指杜利普辛格:“这是杜利普辛格,他是我的教子,你是我的教女,你们年岁相仿。”那位女士温和而坚决地说,“你们应当可以相处的来,好了。”她对他们身边的侍从说:“带他们到花园里走走吧。”
两个深色皮肤的孩子就像是一对被操控着的玩偶那样,手拉着手走出了房间。
利维在那位女士将视线转到他身上的时候,恭敬地低下了头,掩去了脸上的表情,半恶魔并不会怜悯人类,他只觉得好笑,莎拉这个名字应当是那个英国军官取的,这是一个纯粹的英国女性名字,但充满讽刺意味的是,人们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只会以为它属于一个皮肤白皙,身材纤细,头发乌黑的英国女孩。
“你好,伦蒂尼恩先生,久闻其名——我身边有不少你的同类,但你显然是不同的,就我看来,你身上具有更多属于人类的美德,是一个值得信任和赞赏的绅士。”
“谢谢。”利维礼貌地说。
“但我听说过,你曾经拒绝过北岩勋爵的邀请。”
“是的。”
“为什么?是因为那时候的勋爵先生所拥有的资本,还不足以你下注?”那位女士轻快地说道:“那么,你现在觉得他有了吗?”
“当然有。”如果在那位女士面前,说守卫她以及整个王室的玛哪俱乐部的首领都不值得一个半恶魔服从,那简直就是在自找麻烦了。利维停顿了一下:“但,不,现在的他或许有了让我下注的资本,但若是可以,我依然不愿意交出我手上所有的筹码。”
这句话说的在场的大部分人变了脸色,那位女士则露出了一些轻微的不愉之色,因为她的身份,这种细微的改变也算是一般人的疾言厉色了:“那么,什么人可以让你孤注一掷呢?”她若有所指地说,“你又有多少筹码?”
女王虽然对北岩勋爵并不是十分满意,但后者依然是个值得尊敬和信任的人,一个半恶魔,如果不是因为北岩勋爵,根本不值得她耗费时间和心力。
“不多,但也不会比别人更少。”利维抬起头,半恶魔那双诡异的异色双瞳注视着这个国家最为尊贵的一个人:“您啊,陛下,您,既然我的同类之中有人可以效忠于您,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
第270章 狼和狗
“你是故意的。”勋爵神情凝重地说,“只是为了不进俱乐部。”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半恶魔一边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口飞速掠过的风景,一边说道:“女王陛下身边的狗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就算是在一群狼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性格格外温顺,表现格外优异的狼崽子,难道她身边那些人就会将这只狼崽子提出来送到女王身边去吗?不说这只狼崽子怎么样,狗儿也会对着他们叫唤的。”
利维说的是事实,女王身边那些半恶魔都是有姓氏的,更直白点说,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可能就是某个误入歧途的贵族,他们祈求了些什么旁人未必能够得知,但在献祭仪式上,他们与恶魔生下来的孩子如果有幸没有被恶魔吞噬、带走,或者在幼年的时候失控,差不多都能好好地长大。
显而易见,他们肯定比那些寻常祭品生下的孩子好命得多,他们会被寄养在修道院里,由教士监督,当然到了这几年,贵族也会选择一个他们所信任的人监管这些“儿女”,或许他们的活动范围会受到限制,但他们可以衣食无忧,并且拥有受教育的权利。
现在人们都知道,如果一个婴儿生下来就不接受任何教育,那么他肯定是愚昧无知的,如果还要遭受寒冷与饥饿的折磨,那么他们长成后也与一头野兽没什么区别。一个半恶魔,如果有人精心教导,那么他至少会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冲动和欲望,并且有缓解它们的可能——权力和金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有时候人命也在其中。
只有这种半恶魔才有资格进入女王陛下的圣植俱乐部,或是成为女王在另一个世界的护卫。
利维这样的野生半恶魔,即便人人称赞,勋爵更是把他视作一个真正的朋友,那些人也是绝对不会把他放在女王身边。
勋爵动了动嘴唇——如果他不是俱乐部的首领,没有见过半恶魔加入俱乐部时必须执行的“仪式”,他倒可以坦然地说,就算是进了圣植俱乐部,利维也能得到他的庇护。但他既然已经成为了俱乐部的首领,就知道俱乐部是怎样对待这些半恶魔的,比起教会,俱乐部的手段是要温和一些,但就像是会给烈性犬套上带有倒刺的皮圈那样,他们也会在半恶魔身上烙印下无法去除的符咒,施加各种限制以及一些不为人知,但可以随时可以夺走他们性命的小手段。
他没法兑现自己的承诺,若是利维进了圣植俱乐部,在他还是首领的时候,利维或许还能和现在一样自由并且安全,但一旦他不是首领了,他就要将权力移交给下一个人,而这个人对半恶魔就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可以肆意的羞辱半恶魔,折磨他,把他打回地狱,不会有任何人谴责这种行为,地狱种子可不单是半恶魔对自己的嘲弄,它也是人们心中最为顽固和正确的想法。
“我留在外面。”利维说:“对我们来说只有好处。”他低沉而又温柔地对勋爵讲道:“我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吗?你耿直的脾气早晚会害了你,而君王的心要比娼妓的更加多变,她今天可以把你当作父亲兄长一般的对待,明天也可以将你看作可耻的叛徒与凶手,他们下起手来从不犹豫,干脆利落,宁愿在最后一刻忏悔自己的过错也不会迟疑那么一星半点。”
“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半恶魔准确地判断说:“别说你的君王和你的同僚了,你甚至无法和其他人那样,将那些黑人、褐人和红人看作与自己不同的存在,你认为,他们也是人,不是动物,你说,他们不该受到奴役,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心里真的这么认为——你看着杜利普辛格,心中充满愧疚,你意识到,自己将一个孩子带离母亲的身边,带他离开熟悉的故土,远离那些忠诚于他的人,将他置身与一个尔虞我诈,处处危机的世界的时候,你就在动摇,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他耐心地说:“别以为你的想法不会被女王或是其他的人窥见,一旦他们发现了你是个异类——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异类。”
“我若是进了俱乐部,”利维说:“那么等到他们动手的时候,我们一个都别想脱身,我没法帮你,你也没法帮我,若我留在外面,”他直言不讳地说:“最少我能给你收个尸。”
勋爵沉默不语,利维也没有再说话,作为一个半恶魔,他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果不是看在北岩勋爵的耿直或说固执不仅仅对着那些平民和奴隶,也对着他这么个半恶魔的份上……
“你也不用太担心女王的看法,”过了一会,利维又没好声气地说道:“你以为我算什么?可能是我的名字因为你,还有杜利普辛格的原因,让她有了点模糊的印象,也只是一时兴之所至,来找个乐子罢了——你要是有时间去动物园,难道不给猴子扔个桃子,看看表演什么的?”
确实,对于女王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繁重的政务中一个可以作为消遣用的小插曲罢了,假如利维是个大恶魔,她或许还会试着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这个名字很快被她抛在脑后,在即将到来的五月,没什么能比即将在伦敦的海德公园召开的第一次世界博览会更重要了。
而在复活节的守夜弥撒后,女王陛下的心情就更好了,她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都在变得轻松,只有很少人知道,就在守夜弥撒的当晚,坎特伯雷大主教秘密造访了肯辛顿宫,既然他是请求受到召见而不是女王先召见的他,那就是说,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教会又退了一步。
但凡有信仰的地方,教权与王权的争斗一向非常激烈,而英国可能是最为出格的地方,除了胆大妄为的亨利八世,没哪位君王差点倾覆了整个天主教会,并企图用自己建立的新的宗教权力机构取而代之,不过亨利八世终究是个凡人,在他去世之后,备受压迫的教会立即在他女儿玛丽继承王位的时候大力反弹,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后果,以至后来的英国国王或是女王——他们或许做出了一些妥协,但没有一刻不想着将这一部分被切割出去的权利重新收到怀里。
维多利亚女王一直非常推崇科学、技术研究以及一切可能对人类的信仰产生影响的东西,很难说不是因为这一点。
可以说,如果不是还有天使与恶魔降临在这个人世间,作为活生生的证据摆在女王面前,她的行事可能更为激进。
至于死后是升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点别说女王,就连略有影响力的官员和贵族都不会在意,他们很清楚自己必然是要上天堂的,倒不是说他们有多么虔诚,而是他们在生前就向教会,也就是天堂在地上的代言人缴纳了异常丰厚的税款,也做了足够宏大出众的姿态,如果他们都上不了天堂,那些因为穷困犯下了各种罪孽,却连一张赎罪券都买不起来赎罪的穷人又该怎么办呢?他们会说,看,这样的老爷都上不了天堂,我们就更别说了,别以为他们会因为恐惧把兜里的最后一个子掏出来捐献给教会,才不会,事实已经证明了,在人类的底线被迫降低到一个无法挽回的时候,他们就会为所欲为,毫无顾忌。
说个笑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教堂都是第一被劫掠的地方,异教徒会攻打它们,骑士也会从中收刮,农民决定起义的时候,教堂和城堡一样是他们的首要目标。天主的地上住所并不能遏制住人类的贪欲和疯狂。
有这么一个摆在所有人眼前的明牌,教会和女王的争斗中很难取得真正的上风,有时候坎特伯雷大主教也会责备他的前任,如果允许之前的威廉四世或是乔治三世有一个儿子,而不是想要一个女王——他们希望会有一个拥有普通女性优柔寡断的性格和悲天悯人的性情的统治者……
确实有疯子胡安娜,但也有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国王们各有各的脾气,女王们也是如此。
维多利亚女王对外的形象是个贤妻良母,充满了一位尊贵女性应有的光辉和仁爱,因此取得了很多民众的支持。但事实上,她既可以对爱尔兰大饥荒造成的上百万人的死亡与流离失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能对伦敦市区三大瘟疫四处横行的惨状毫不在意,更何况女王一向所依仗的科学,也确实帮助她抵御住了这桩由无形之手推动的人为浩劫。
没能达成预期的效果,教会当然是异常沮丧的,而让他们感觉更加糟糕的是,即便在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他们以全体冷暴力的方式来抵制这位女王的统治,却依然收效甚微。这位陛下在某些方面异常——想得开,虽然更相信贵族和官员,但若是贵族和官员没能达到她的要求,她也不吝于将目光放在以往不屑一顾的小人物身上,教会拒绝服从,而女王的圣植俱乐部还没有壮大到可以取代到教会,女王就可以启用之前在他们的眼里如同吉普赛人一般的驱魔人协会。
起初驱魔人只是犹犹豫豫地来了几十个人,但等到这些人在伦敦取得了些许立足之地,就有更多的驱魔人都在朝着这里来。
毕竟在之前的几百年里,驱魔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他们要么被视作骗子,要么被视作罪犯,他们可能想要如一个平常人那样的生活,但几乎不可能。
最早的驱魔人就是一些有意被当时的教会和王室引入另一个世界的普通人,他们出身不高,为了获得身份与地位能够无所不用,毫不畏惧,是一群非常好使唤的狗,但正如古老的东方传来的箴言——鸟儿打完了,弓箭就要被收藏起来,兔子被杀完了,下锅的就是狗了——那时候教会是为了巩固信仰和争夺权力,而王室则是为了统一王权和消弭内患,才容许他们暂时凌驾于大部分人之上,但等到事情干完了,这两位可不会在乎这堆被废弃的工具会遭到怎样的排斥和报复。
比起那些境遇相似的平民官员,驱魔人还要面对一个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假若你们没有忘记,一旦被恶魔打上标记的人,就此一生都没法摆脱地狱的纠缠,若是他们有了后代,诅咒会在他们的血脉里繁衍,只要他们的血脉没有断绝,它就会一直在他们的子子孙孙中流传下去……
这些孩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会遭到恶魔的侵袭,若是幸运或说不幸地没有被当即拖入地狱,长大后他们会因为眼睛可以看到凡人看不到的东西,耳朵听到凡人听不到的声音,而变得疯疯癫癫,没人会要这样的学徒,也没人会要这样的雇农,他们最后能做的也就是捡起父母或是其他长辈留下的圣水、盐和武器,继续永无止境地与恶魔缠斗下去,这种行为堪称是一个恶性循环。
他们不依靠与恶魔战斗,就没法获得最基本的食物、住所和衣服,但他们一旦触碰到了这个禁忌的领域,他们就再也得不到片刻安宁——这份意外的雇佣合同,对于驱魔人来说,就像是在漫长的黑夜里终于看见了一线微薄的曙光。如克拉玛这样反应敏捷的驱魔人,在确定了他们必不可少的圣水可以得到供应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投出了所有的筹码,他的同僚也担心过,如果教会最终向女王屈服,愿意被其驱使,驱魔人会不会再次被赶入到黑暗中呢?
未必,克拉玛觉得,经过了大瘟疫和之前的事情,女王应当意识到了,教会并不是什么可以值得相信的玩意儿,而隶属于王室的圣植俱乐部显而易见的还很稚嫩。
教会,圣植俱乐部,还有驱魔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三角更稳固。”克拉玛喃喃道。
“爸爸,我可以和男爵夫人一起去水晶宫吗?”小嘉宝的请求打断了克拉玛的思绪。
他看向自己的小女儿,“当然可以,”他说:“但你要记得,她终究是你的雇主,她愿意犹如对待自己女儿那样对待你,这是一桩好事,但你不可以因此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你可以爱她,尊敬她,保护她……”驱魔人忍耐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还有一个奢望,那就是他的小女儿,可爱的小嘉宝能够不再重蹈其他女性驱魔人的覆辙。
若有可能,他不希望小嘉宝继续做驱魔人,若是小嘉宝能够得到那位库茨男爵夫人的喜爱,成为她的女伴甚至养女,由此得到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从此远离这种颠沛流离,日夜不安的生活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