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75节

  但利维肯定不会答应,他有时候非常宽容,有时候则相当谨慎,北岩勋爵说的那份工作应该就是那位狄更斯先生与库茨男爵夫人的护卫工作,而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只怕不会是什么坏事……
  利维笑了,不知道他身边为什么总是这种就算是恶魔也很难讨厌的好人,他微微压低身体,瞧着烦恼的勋爵,好奇地问道:“那么你希望是没有恶魔参与其中呢,还是有恶魔参与其中呢?”
  “当然是……”北岩勋爵刚想要回答,就下意识地顿住了。
  第258章 维纳斯的小屋(下)
  他思考了一会:“我有一个新的工作给你,”他说:“你会满意的。”
  “什么工作?”利维希望那颗石头脑袋已经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说说?”
  “陪一个孩子。”勋爵说。“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小杂种!”利维感叹着说:“保姆的竞争已经变得这样激烈了吗?”
  “你要这么说也不算错,”勋爵说:“但……”他摇摇头,想起对一个半恶魔说怜悯,同情和尊重都是没用的:“女王愿意出一笔费用来保证他的安全。”
  “圣植俱乐部……”
  “我们不要好出面,”勋爵说:“利维,可能会有很多人,”他做了一个危险的手势:“异教徒,他们会前赴后继地想要把他从英国带走,而我们必须阻止他们,上面的意思是——若是能够有雷霆万钧之势……”
  “啊,”利维说:“那么我来猜猜,是那位旁遮普之狮——的儿子吗?”
  “确实就是这位殿下。”北岩勋爵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又变得抑郁起来,“一来是因为博览会的缘故,我们人手不足,二来是……如果是圣植俱乐部的成员,他们可能会有点束手束脚……”
  利维表示理解,女王陛下的圣植俱乐部可能不那么干净,但就和基恩.尼克尔森那样,他们在大不列颠之外的地方,尽可以胡作非为,但若是在大不列颠之内,他们就应当是个“绅士”,但若是女王陛下又想要用血淋淋的尸骸来恐吓和阻止那些锡克王国的忠诚民众……那么一个明面上是个罪犯预备役,掮客的灰侦探,暗地里索性是个天生恶种的半恶魔的利维.伦蒂尼恩会更放得开……
  “成交!”利维爽快地说,异地的神明被污蔑成了恶魔,但祂们又不是恶魔,地狱对于祂们的信徒而言也是侵略者,恶魔们肯定不会因为他杀死了几个异神明的信徒而对他不满,到时候这些也是一份不错的祭品,相信他的老爹瓦拉克也会感到高兴的,祂应该能从残留的荣光里搜索出不少有用的情报。
  北岩勋爵也应当听懂了半恶魔的暗示,没多久,他就看到了报纸上争前恐后地刊登出罪犯们的新预告和挑战信,要说原先他们说到天堂和地狱,
  更多的还是为了恐吓与申明自己的“正义立场”,那么现在居然已经有好几封信,明明白白地宣称自己就是为人世间清除罪恶之人的力天使或是为地狱收拢污秽灵魂的大恶魔……利维不知道其中有多少被怂恿的成分,这确实激怒了恶魔,这些凡人对祂们而言只是食物,和那些被前者视作猪狗的妓女没多少区别,现在这些弱小的,无用的,下作的东西居然僭用了祂们的名字和身份……恶魔们不会畏惧天堂,教会和圣植俱乐部,但绝对不会高兴看到自己反被那些渺小的尘埃戏弄,对,就算只是用了天使的名号也不行,想想看,如果有个蠢到不行的小恶魔相信了报纸上的话,兴冲冲地跑过去想要抓住一个堕落的天使,却只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祂会有多气恼!
  也不知道是不是恶魔们发出了命令,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开膛手杰克”似乎有好几个就此金盘洗手,销声匿迹了,但还是有人在跃跃欲试,只不过从两三天的间隔变成了一周或是两周,女王和首相对此感到满意,反正就算没有开膛手杰克,也会有割喉的汤姆和绞颈的杰瑞,弗雷德里克得到了口头上的褒奖,以及……“将那些好孩子从东区撤回来吧。”他们是这么说的。
  “幸好库茨男爵夫人已经取得了女王陛下的允许,可以在东区以及西堤区开设几所收容所,”狄更斯先生说:“库茨男爵夫人觉得,收容所的名字不是很好听,或许会引来一些不太好的联想,所以她决定将它们叫做‘维纳斯的小屋’。”
  “这听起来……似乎……更……”弗雷德里克又想笑,又有点悲哀,但也松了口气,在冬天的时候,临时妓女就会多起来,也是,春天,秋天,夏天,她们和她们的孩子可以躲避在屋檐下,墙角里,但到了冬天,伦敦的冬天又冷又潮湿,一场雨就能让她们和孩子生病,而她们是绝对没钱来买药看病的,得了病就只能去死。
  这些临时妓女的要价也很低,通常只要能有租借一个床铺的价格,她就愿意卖了,这是单纯地为了搏命。
  “维纳斯的小屋”也不可能从打地基开始,库茨男爵夫人在得到女王的允许后,她买下了好几座半废弃的济贫院,疯人院和教养所,将里面整理清扫粉刷后,用来收容冬日里无处可去的女人和孩子,虽然没法拯救那些在鸨母和皮条客控制下的妓女,至少临时妓女可以不再冒着生命危险,深更半夜地徘徊在街道上等待一个愿意光顾自己的客人。
  这种慈善行为等同于釜底抽薪,弗雷德里克也警告了那些鸨母,如果她们在凌晨后再将妓女赶出去招揽客人,他们就等着时不时地被抽检吧,没错,妓女虽然是合法的,但聚众醉酒,街头集会
  是违法的……违反的人会被判处入狱一年……而且按照法律条文,妓女也需要每隔一段时间进行身体检查,一旦被查出有病就会被送进教养所。
  教养所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教养所通常都是由教会或是教会的附属组织负责管理的,他们对这些罪恶的女人深恶痛绝,一旦进去,就要待上两年,确保身心都已经“痊愈”,在教养所的女人,每天早晨五点就必须起床,每天祈祷四次,两天做一次弥撒,当然,她们也没有空闲时间,在晚上八点入睡之前,每个人都要勤勤恳恳,持续无休地干活。
  而说是治疗,那里也没有医生和药物,你是否能活着全看你是否“虔诚”,死了不用说,你就是一个不知悔改的罪人,你好了,你还是有罪的,而且你要加倍干活来偿还这份恩赐。
  第259章 教养所(上)
  库茨男爵夫人想要买下来的这座教养所就在白教堂的附近,也就是东区的边界位置,这里当然少不了入住的妓女,只是就在几天前,有一个妓女在自己的房间里被杀了,杀死她的人是教养所里一个被报纸上的所谓宣扬弄昏了头脑的蠢货,他并不是为了捍卫道德或是惩处罪恶,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弄点钱——因为人们正在追逐所谓的开膛手杰克,所以只要什么地方出了妓女被害案,那里的人就能小小地发一笔财,有的是记者想要得到最详尽的现场资料,证据和受害人的遗物,他们就像是守候在动物腐尸旁的秃鹫,只一会儿就能啄走每一块还能入口的血肉。
  这个守卫听了,一直十分羡慕,可惜的是这些凶手虽然残暴但还有点脑子,街道上有的是妓女,他们为什么要偷偷潜入有着高墙铁门守卫的教养所杀人?等到这个守卫因为赌博欠了一大笔钱,他看在他监管下的妓女就像是在看着一堆堆的金镑,她们为什么就不能死一个呢,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结果不言而喻,他笨手笨脚地才杀了一个身体虚弱的妓女,就被人当场撞见,目击者立即尖叫起来,其他人都跑了过来,立刻把他抓住,等到了弗雷德里克这里,在警棍伺候下他没几下就吐露干净了,法官也是个干脆的人,又遇上主日,他和一群小偷被送上了绞刑架,一起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晃悠去了。
  因为这件事情,负责管理这里的辅祭老爷连带所在教堂的神父都受到了 主教的斥责,他们被调派去了其他地方,这里原本应该由另外一个教士来继续管理,谁知道没几天,他就面色惨白地说,这里似乎出现了不甘的幽魂,她们飘来荡去,大声哭喊,弄得他无法安宁——按理说,教会不至于没法处置几个幽魂,但主教大人早就有意关闭这个容留污秽罪人的场所——他认为妓女是绝对无法得到赦免的,何必白费这番功夫呢,于是在他的示意下,这座教养所就拿出来卖了。
  如果诸位看过这个时代的济贫院的平面图纸,会发现它与监狱何其相似!一个大房子,三层或是四层,里面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如同墓穴般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可以锁起来的铁门,在济贫院里你看不到什么绿色,只有水渠和光秃秃的石板地,地面上时刻污水横流——这时候洗衣也是一个重要的行当,而且赚钱,济贫院里没有蒸汽机驱动的机械,能做的也只有缝纫,洗衣和一些手工,教养所大同小异,就是无需分出男女——济贫院里分成男一半,女一半的,教养所里全都是妓女。
  “这里荒废了没多久吧。”狄更斯先生忍不住抽出手绢按住了鼻子——他可不是贵族,他父亲只是一个海军部的小职员,他母亲是个家庭主妇,和所有此时的家庭一样,儿女众多,以至于在遇到一场危机后,他的父亲不得已借了一笔高利贷,高利贷的危害我们都清楚,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还不起钱了,于是他的债权人就将他告上法庭,他和他的家人一起被关进了此时特有的债务人监狱。
  狄更斯在监狱里煎熬的时间不算长,因为他是长子,年龄最大,所以很快就被卖给了一个鞋油作坊做学徒,就和他后来的作品《奥利弗.特威斯特》(雾都孤儿)中的奥利弗那样,中间人把他卖了,得到的钱拿去缴纳欠款,而他不得不留在作坊里给玻璃瓶贴标签,没完没了地贴标签——直到几个月后,他的父亲终于求助到了愿意伸出援手的朋友,还了钱,出了监狱。
  狄更斯也因此可以重新回到学校,虽然没过多久他又被迫辍学了,万幸他虽然没有血脉和权力带来的天生尊贵或是富有,但他有着上帝赐给的才能,在老师的推荐下,他进入到一个通讯社做学徒,而后又到了律师事务所做学徒,他曾经差点去做了演员,但后来他的舅舅在报社里给他找了一份工作。
  大卫.阿斯特之所以认识狄更斯先生,就是因为他曾经为真理报写过稿——我们之前说过,狄更斯先生可能是现在所有的作者中最愿意为底层的“下等人”发声的,他在《奥利弗.特威斯特》中就写了如南希这样既可怜又可爱又悲哀的一个妓女,而且即便自己的身家也不是那么丰厚,也一直在试图帮助这些被生活和老爷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可怜人。
  像是这样的一位绅士,当然不会只因为这里曾经是个针对妓女的教养所而有什么不满,而是这里实在是——他待过那种租借给好几家人的大房间,每个人都是幕天席地地待着,没有窗户,没有壁炉,人们在地板上生火,随时可能遭到抢劫或是掠夺,但这里终究是个教养所——但看上去像是遭遇了一场无可挽回的浩劫,外墙墙面处处剥落,地上石板凹凹凸凸,歪歪斜斜,浑浊的水流早就干涸了,只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迹,有点价值的东西,像是灯,玻璃,门都被拆掉偷走,院子里虽然没有树木遮蔽,但就是要比墙外的天空更暗一些,走到房子里就更不用说了,一股说不出的潮湿味儿和腥臭味儿混杂在一起——狄更斯感觉有点不妙,他见过死人,也闻到过死人放了一段时间后的气味。
  虽然教会那边信誓旦旦地说,这里已经被清理过了,肯定没有问题。
  “你有没有听到哭泣的声音?”库茨男爵夫人问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出去了。”狄更斯说,但更不妙的事情发生了,他一回头,就发现始终跟在他们身后的管理人突然消失了,距离他们应该只有几尺远的大门也消失了,他们站在门厅,门厅连同着几个走廊,两座楼梯从门厅两侧盘旋朝上,但无论是楼梯还是走廊的尽头,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第260章 教养所(下)
  狄更斯后悔了,他们不应该将男仆留在外面,但从外观上看,这座房子并不大,之前也只能容留一百多人而已,三层,从外面看就只有大约十五个房间,他们只是打算看看就走,反正之后还要重新修缮——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想,如果他们确实得到了一场免费的,真实的降灵会,就算有十个警察跟着他们进来也没用。
  “我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库茨男爵夫人喃喃自语,狄更斯面色一变,正想要握住男爵夫人的手,却抓了一个空,他大叫了一声,就看到男爵夫人提起裙子,毫不犹豫地冲着一座楼梯奔跑了过去,他只能紧紧跟上,但怎么也追不上男爵夫人,而这座楼梯格外地长,长到他跑到气喘吁吁都没能跑完,而男爵夫人的深蓝色裙摆已经若隐若现,他深吸了口气——老天,他也不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了,继续咬着牙往前跑,只是不得不拉着扶手借力,也幸好他这么做了,因为就在下一步,他的脚下突然悬了空——阶梯消失了,狄更斯直挺挺地掉了下去,在最后一霎那终于捉住了黑铁的雕花栏杆……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栏杆焊得太死,还是被腐蚀的差不多了,反正没被人偷走,现在它救了狄更斯的命。
  狄更斯先生慢慢的往下望,下面还是一片黑沉沉,看不到任何景象,他挂了一会,就感觉有股阴冷的气息正在沿着自己的脚踝往上爬,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试图把自己提起来,但能抓住栏杆不掉下去已经是他能够爆发出来的最大力量了。
  ——
  库茨男爵夫人进入了一个微妙的状态,她的年龄和狄更斯先生相仿,也就将迈入四十大关,她没有结婚,但也不年轻了,她已经进入了应当沉稳的年纪,只是她认为,自己还有一颗活跃的心,这颗心让她可以平静而不是麻木的生活——别说其他贵女,就连一直非常喜欢她的女王陛下也不理解她的行为,女王和她是同龄人,而且她正是女王加冕后,第一个被女王加爵的女性男爵,如果不是她不愿意留在宫廷,女王身边的卧室侍女肯定有她的一个位置。
  而站在女王的立场,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女,去关心一群妓女,是一桩相当惊世骇俗的事情,简直“比弗洛伦斯要去看顾一群满身血迹的士兵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女王这么说,弗洛伦斯就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在她还未获得女王的褒奖和得到“提灯天使”的称号,获得大量士兵的感激与拥护,并且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伤者的死亡率从百分之四十二变成了百分之二点二)之前,她也被视作离经叛道,有失体统。
  库茨男爵夫人的行为比南丁格尔女士更为激进,如果说南丁格尔的善行,还可能被认为是“家庭天使”的引申的话,连桌脚都不能直接说出口的淑女,去和一些最堕落的妓女混在一起——若不是库茨男爵夫人一再坚持,女王陛下都不会允许她去做这种一旦出错,就会身败名裂的事情。
  就算身败名裂又如何呢?库茨男爵夫人很清楚,她并不是一个可以甘于沉沦在婚姻中的女人,对社交和舞会也并不热衷——她的祖父托马斯.库茨是个著名的银行家,在确定了由她做继承人的时候,他留给库茨的可不仅仅只是两十万金镑和一个姓氏。
  伦敦的上层社交圈一向认为,若是一个淑女有五千金镑的嫁妆,就足够找到一个真正的绅士做丈夫了,两十万金镑意味着什么?托马斯.库茨在最后的几年教导库茨男爵夫人的就是这个,可以说,从继承了这笔庞大遗产的二十三岁,库茨男爵夫人就开始思考,自己应当成为怎样的一个人?这些金镑,应该用在什么地方,才能让自己达成所愿?
  在删减了许多人都求而不得的选项后,库茨男爵夫人终于选定了自己的路,而且一直坚定地走到了现在,虽然也走了不少歧路,受到了一些诱惑,但她可以说,她的意志从未被动摇过,这点也是让女王陛下最终愿意放手让她去做这件事情的
  原因,换做另外一个贵女,异想天开地要去拯救妓女,女王不马上叫来她的监护人,父亲,兄长或是丈夫,随便什么——把她立即领回家里,叫个医生来给她治治癔症不可。
  所以,库茨男爵夫人的思想是清晰的,她知道自己可能遭遇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她的心情却异常欢欣,激动,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往前飞奔,又带着一点焦灼,她仿佛听见了狄更斯先生的呼喊,有好几次,她都感觉到他的手指掠过她的脊背,但最后还是被她甩在了身后,她已经踏上了平台,平台的走廊有着微弱的灯光,但看不见具体的灯具,她向走廊走去,脚下的木板吱嘎作响,婴儿的哭泣声越发明显。
  她一边走,一边四下扫视着走廊上的状况,曾经的白墙上污迹斑斑,房间的门有些打开,有些没有,打开的门里明明传出了求饶,祷告和呜咽悲鸣的声音,但看不到人,一个也看不到,还有一些声音库茨男爵夫人作为一个未婚女性听不太懂——那是女性遭到侵害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她径直走向走廊末端的房间,推开门,一束光正从高处的小窗打下来,她看到了一个浑身赤裸,伤痕累累的女人,那个女人也看到了男爵夫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起长发挡了挡身体。
  “你好,”那个女人说:“夫人,你好,”她到处看,似乎想要找一样东西遮住自己,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库茨男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取下自己的开司米披肩披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她的指尖碰到了女人的皮肤,顿时被皮肤渗透过来的冰寒刺痛了手指。
  第261章 匹克希(上)
  “谢谢,”那个女人说:“真暖和啊,夫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料子,或许看到过,但肯定没碰到过,它真是太暖和了。”
  “你怎么在这里?”男爵夫人问。
  “我是被抓进来的,”女人说:“他们说我得了病,是梅毒。”
  “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好了?”
  “没有。”男爵夫人冷静地说:“不过也可以说是另一种痊愈,你得到了解脱。”
  若是有教士,驱魔人或是了解另一个世界的人听见男爵夫人这么说,肯定要大惊失色——这个女人当然不是一个幸存者,在已经被确定空置的教养所里,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活着”的,只能是个幽魂,而能够将自己的身体重新凝聚起来,能够拥有披上开司米披肩的这种结实程度,只怕也会保留一些生前的记忆和智慧,而她们生前的记忆多数都不会太好——在温暖和爱中死去的人早就安安稳稳地抵达炼狱了。
  像是这样的幽魂,最好的办法是稳住它,不要让它想起自己已经死了,男爵夫人的话显然错得厉害,她抬起头,觉得整个房间都在变冷,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墙壁的青苔正在发白,“夫人,”那个女人,那个女性幽魂也出乎意料地没有骤然发狂,它站起来,夫人才看到它已经将开司米披肩拉下来,包裹着胸前的什么东西,“夫人,”它殷切地说:“您是个好人,那么,”她颤抖着说:“您可以帮我带走她吗?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夫人,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这里……”它喃喃道:“多冷啊,多冷啊。”
  库茨男爵夫人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她看见了,在这个“女人”站起来之后,她居然还能看到对面的墙——从女人的喉咙,到小腹,开了一条很大的口子,就像是一张从中间裁开的纸张,原先被她以为是堆色彩斑斓的肮脏毛毯的东西,则是滑落的内脏,还有一部分肠子连接着身体,虽然知道对方已经不是人了,男爵夫人还是有那么一会儿根本无法动弹,也没法思考,让她清醒过来的是熟悉的细羊毛触感和怎么都掩饰不了的寒气。
  她的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站在她对面的“女人”还在原来的位置,但随着夫人的后退,它的手臂变得很长,有普通人类的两倍长,它举着开司米披肩做成的襁褓,襁褓与男爵夫人之间几乎已经没有距离,男爵夫人听到了婴儿的咕哝声,她低头往下看,不,那不是婴儿,那是胎儿,一个只有五六个月的胎儿,脸,手脚和身体都长好了,性别特征鲜明可见,但它是透明的——男爵夫人没有见过堕胎后的恶果,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讨论这个,但她可以看到她以为的肠子,实则婴儿的脐带正连着幽魂的腹部。
  她陡然想到了一个疯狂的可能,那个不幸被守卫挑中,杀死的女性或许是个孕妇,也正是因为她是个孕妇,她才会偶尔与其他人分开,这里的房间可不会是一人一间的,但孕妇肯定会得到一些照顾。
  “我怎么带她走?”库茨男爵夫人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带她走。”幽魂说,男爵夫人不得不又问了几次,她现在看向门外,门外也是一片漆黑,连走廊和其他房间都看不到了,但幽魂只是重复着说带她走,渐渐地,它的声音开始变得尖锐,刺得人耳膜疼痛,身形也开始浓淡不定,就算男爵夫人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幽魂,也知道事情正在变得恶劣,她抱着襁褓,只觉得像是抱着一团冰雪,她转身走向门外,幽魂在她身后,从叫嚷陡然变成了哭嚎,在哭嚎中,男爵夫人极其勉强地踏出了一只脚,脚尖碰到了实木的触感,她心中一喜,猛地冲出了房间。
  翻滚的黑色在她面前散开,男爵夫人快步走过,在她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声音没有人,现在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瞥见一个接着一个的人,皮包骨头,面容惨淡,她们袒露着自己的身体,但不是为了炫耀和出卖,而是为了控诉——在她们的身体上看不到一点儿完好的皮肤,鞭子和藤条的瘢痕,烙铁的三角印记,脓疮,水疱,她们仿佛是被释放了,从房间里蜂拥而出,追逐着唯一的一个活人,男爵夫人怀里的婴儿突然大哭起来,在尖锐的哭声中,一阵古怪的咆哮声在男爵夫人身后响起,她顾不得回头,只在踏上旋转楼梯的时候匆匆瞥了一眼——婴儿的母亲,也就是那个被开了膛的幽魂,正在与其他幽魂相互厮杀和吞噬。
  那根脐带越来越长,男爵夫人却没注意到,她已经看到了楼梯的末端,满怀喜悦地加快了脚步,“夫人。”她看到了一个男人,但不是和他一起过来的狄更斯先生,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而且对方手里还握着一柄短剑,剑刃在微弱的光线中闪着光,她空出一只手,握住栏杆,另一只手却更用力的搂住了襁褓。
  “这样很好,”男人说,“夫人,就站在那儿,不要动,”他严厉地说道:“我暂时不想去追究你的愚蠢和大胆,不过现在,马上将那个襁褓放下来,然后到我这里来。”
  “你是谁?”
  “驱魔人克拉玛。”男人说,他稍稍抬起头,夫人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并且一看就知道人生中几乎没什么乐事的脸,她犹豫了一下,她敢发誓就那么一下,她怜悯那个受害者,还有这个还没见到人世间就已经死去的孩子,但克拉玛已经粗鲁地伸出手,一下子就拽出开司米的襁褓,把它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又一把拉过男爵夫人。
  随后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原来从男爵夫人的外套里跳出了一个小精怪,它趴在他的手上,凶狠地咬了一口!
  一股狂暴的气流冲向了他们,婴儿的哭泣变成了哀嚎,而在它上方,脐带连接着的什么东西正在成团地滚下来。
  “睁眼看看吧!”驱魔人克拉玛气急败坏地吼叫道:“你以为幽魂和生者是一样的东西吗?”
  “还有你,蠢货!”他又冲着那个小精怪喊:“你竟然弄不清该对付的是谁吗?!”
  第262章 匹克希(下)
  驱魔人克拉玛并不是为了男爵夫人而来的,
  按照之前与王室,以及警察厅的协议,驱魔人进入伦敦,他们按照政府和圣植俱乐部的要求,分队按时地在街道上巡逻以防备另一个世界对人世间的频繁侵袭,
  突然之间,一辆马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虽然速度很快,他还是在窗口看见了那张令他讨厌的脸,那个半恶魔,异色双瞳的半恶魔,他正俯身朝着马车里的人说了些什么,面带笑容。
  克拉玛犹豫了一下,将巡逻任务交给了自己的搭档,飞身追去,那辆马车似乎在戏弄他,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一会儿行走在大街上,一会儿转进小巷子,有些时候,他甚至失去了马车的踪迹,只能凭借着空气中若有任务的硫磺气味来追踪,不过幸好,最终他还是没有追丢马车。
  他一连追了好几条街道,一直追到男爵夫人所在的教养所附近,教养所所爆发出来的地狱气息只要是个驱魔人就没办法忽略,克拉玛可能只是踌躇了几秒钟,就舍弃了马车,转身飞奔向教养所。教养所铁门紧闭,高墙耸立,但这一点都难不倒驱魔人,他沿着围墙走了两步,就看到围墙上有一块地方少了好几块砖,他抓住缺损的凹陷,脚蹬墙面,一跃就翻过了尖锐的铁栏杆,落在地上。
  他看到了那座被黑雾笼罩的大宅子,一个男仆正紧张地守候在门外,忐忑不安,他已经受到了影响,头脑混沌,但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他手里握着手枪,想要冲进去,又似乎想要逃跑,克拉玛走过去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将枪口对准了克拉玛,这也不怪他,克拉玛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凶悍的盗匪。
  驱魔人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戒备,他一边大步走过去,一边动了动手指,他的手指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男仆的神情和缓下来,但还是警惕地绷紧了身体。
  “里面还有谁?”克拉玛问。
  被询问的人没能给他答案,他竭力挣扎了,但还是眼神涣散,嘴巴里咕咕哝哝的,像是在说什么,但仔细一听,全是类似于面包啊,马车啊,肉啊,老鼠啊,布料啊,这类稀奇古怪的话,没有一点用处,克拉玛没有犹豫,抬起手来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几乎将男仆直接抽到地上,男仆的肩膀撞到了铁门,眼神顿时变得清明起来,但只有一会儿,他举起枪,克拉玛向他举起十字架,“我是个驱魔人,”他重复问道,“里面有谁?我闻到了恶魔的气息。”
  男仆的神情明显的变得紧张了起来,“我的主人,狄更斯先生,”他急切的说,“还有男爵夫人。”
  克拉玛往外歪了歪头,“好了 ,”他说,“你可以滚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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