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61节
子爵跳上马车,和那位年轻的医生一样,他已经被感染了可怕的疫病,却浑然不觉,他的精神还格外振奋,因为子爵夫人给他写了信,虽然结果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他从管家这里知道自己的妻子还拿走了一些衣物和首饰后,就猜到女王很有可能要提前前往夏日行宫了,既然如此,他要尽快找到父亲,他父亲肯定是随驾的大臣之一,但他就要争取了。
——
约翰.斯诺皱起了眉头。
越来越多的病人被送到了东区,女王的意图昭然若揭,问题是,她送得多给得也多,除了御医们的“捐款”与怜褔会本来就有的基金外,几个银行家也特意发放了低息贷款,而承担这笔贷款的也不是约翰.斯诺,而是圣公会,也就是说,将来需要偿还贷款的人不会是约翰.斯诺,但这些钱被作为一项专用款项由医生负责管理……
另外伦敦城内的几个行会和商会也各自带来了捐款,他们倒是心甘情愿的,女王,贵族和官员可以提前结束社交季,离开伦敦,他们可不行,有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的人,他们可以接受一些损失。
但让医生感到恐慌的是,除了原先的霍乱病人,医院里也出现了天花病人——很久不见的天花病人,以及……若隐若现的,第三个让人们为之闻风丧胆的瘟疫——鼠疫。
或者,它的另一个,更让人熟悉的名字——黑死病。
第206章 霍乱,天花与鼠疫(三)
整个伦敦如科恩伯里子爵,御医学生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女王即将出行的消息犹如长了羽翼一般的不胫而走,比起霍乱来上层社会的人更担心自己没法加入到随行队伍里去。是的,每年女王都会在怀特岛的奥斯本宫度过炎热的夏季,但是否可以随行也是一个最重要的风向标,若是一个人始终无法踏足奥斯本宫,那么他即便贵为勋爵,也很难在金字塔的顶尖位置立足,而一个人,即便原先默默无名,若是有幸在奥斯本宫占据一席之地,那么他回到伦敦后也能得到许多贵人的青睐与看重,还有的就是,官员们,尤其是首相,外交大臣,将军等等这些掌握着一国命脉的重要人士,如果没有得到女王的邀请一同前往怀特岛,那么他之后的政治生涯也必然会暗淡无光。
这次女王陛下因为伦敦城内流行起的霍乱而不得不提前动身前往怀特岛,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也扰乱了他们的心绪——一些人或许并未感染瘟疫,但对报纸上的报道嗤之以鼻,就像是费舍尔一家,若不是那桶掺了泰晤士河河水的啤酒,他们还在喜滋滋地盘算今后的前程呢,更别说那些用一个先令或是更多钱来买水的家庭了,那些水又干净又甜美,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没有收到一点影响——他们烦恼的是社交季提前结束,但他们的女儿还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丈夫,他们的儿子还没得到贵女的欢心,家长也还没能还和人谈妥商场或是政治场上的交易……就连他们的妻子也会抱怨白白做了那么多参加舞会或是赛马会的衣服。
还有一些人,他们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抱着侥幸心理,一边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得了霍乱,一边悄悄地让人高价请来医生为自己治疗,约翰.斯诺的善行被伦敦城内的贵人们鄙视与厌恶,但用起他的治疗方法与药物倒是毫不犹豫,有些人还特意注明,要那些曾经和约翰.斯诺学习过的“新式医生”,而不是那些只会放血,灌肠的“老式医生”,即便他们在公开场合从来就是极力推崇后者而不是前者。
只是他们大概没想到,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依然缺乏重要有效的消毒手段的缘故,跟随约翰.斯诺学习过的医生固然会为病人创造干净通风的休息与养护环境,给他们补充糖水与盐水,给他们吃白垩止腹泻,却没有一点防护的意识,他们这里才碰触过某个病人的呕吐物,下一刻就用手去检查另一个病人的舌头,如果这次恶魔们带来的全都是霍乱也就算了,但这里还有天花与鼠疫。
——
约翰.斯诺直到今天才意识到,伦敦竟然还有这么多没有种植过牛痘疫苗的人,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当初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就曾经非常认可琴纳医生的牛痘疫苗,他不但因为这件伟大的发明而释放了不少英国士兵,还在法国建立了“中央疫苗委员会",从军队开始向民间推广疫苗,从1801年开始,每周都有两次免费种植疫苗的机会,他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也种植了疫苗。
即便如此,法国的天花疫情还是此起彼伏,从来没有消失过,只能说死亡率确实有了很大的降低。
法国如此,更为守旧的英国民众就更是不用说了,虽然“伦敦医学委员会”声称,现在英国的民众五个之中就有一个种植了人痘或是牛痘疫苗——不过让那些老爷们来说,一些人是不算人的,那些在乡野间终日耕作的农民不说,就连东区的工人,他们连每天的面包都不知道能不能买到,晚上是不是能躺下睡觉都不清楚,更别说自己掏钱去种植疫苗了,有这点钱,不如去卖酒。
何况谁也不敢说,自己能统计得出伦敦东区与更远的郊外有多少流动人口。
不过瘟疫一来,那些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又或是贵人们压根不去注意的隐匿人口就像是被捅破的脓包那样猛烈地爆发了出来,他们当然无法如老爷那样地逃跑或是藏起来,他们每天都要做事,不做工就得等着饿死——而且一个工人被卷入机器,掉进染缸,被货物压死难道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么,忙忙碌碌的工人们根本不在意身边的人突然倒下是因为什么,只要别妨碍他们做事就好。
许多可能还能被挽救的性命就是这样躺在机器下面或是路边而被白白耗费掉的,在八小时工作制和最低工资连幻想中都不存在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才会被自己的朋友与家人送到斯诺医生的医院,就这样,十分之一甚至更少的比例,也依然将医院的病房填得满满的,斯诺医生一开始还在分病情轻重,到了后来,只能交给学生和护士几个简单的判定标准,强迫他们将霍乱病人与天花病人分开罢了,就这样,还有冲突在不断地发生,那些愿意白干一天的工人当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亲友被放在一边,他们急切地请求医生给予治疗,但这里能够称得上是医生的只有约翰.斯诺一个人,他必须庆幸自己得到了南丁格尔女士的认可,得以接管怜褔会,怜褔会的雇工,还有一些志愿维持秩序的工人用强健的体魄,锤子般的拳头与暴雷似的大嗓门成功地将这些可能酿成暴乱的动荡消弭在了萌芽阶段。
“这样不行,”一个护士声音嘶哑地说道:“这样不行,医生,就算您没有染上瘟疫,也一定会因为劳累倒下去的。”
斯诺医生闭上眼睛,短暂地喘了口气,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负责东区的这些人,也以为自己要迎接的考验只是一场较大的霍乱,譬如几十个家庭这样的体量,没想到女王索性将整个伦敦的病人都送到了这里,而他又没法找到拒绝的理由——东区的病人是病人,西区的病人也是病人,连费舍尔这种人他都愿意接受,治疗,更别说那些只是在背后散播了一些流言蜚语的蠢货了。
:“我们需要更多的医生,”斯诺医生看了一眼护士,她是南丁格尔女士的一个学生,只有三十岁,现在看起来简直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妇人没什么区别,这里的每个人都在连轴转,“还有护士,搬运工,清洁工人……”他只觉得太阳穴在一跳一跳的发疼,“洗衣妇,烧水工……”他一一点了下去,“报纸,不,报纸来不及了,去让他们找报童吧,让他们在街道上大声喊,说这里的医生要招工,人数不限,待遇优惠,如果家里有病人,只要有两个人愿意来做工,就可以让一个病人得到免费治疗。”
护士也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她马上转身去找人吩咐了,瘟疫当然是可怕的,但也有更多人怕的是口袋空空,何况随着疫情的迅速发展,也会有更多的病人,像是如普通商人,低级官员与办事员,工匠,艺术家等等这些虽然是伦敦人但仍旧徜徉在底层的人,他们可请不起“新式医生”,家里也没有仆人,像斯诺说的这样,能够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进医院,亲人得到治疗,他们也能就近看护,即便要面对瘟疫他们也不会感到恐惧。
这种事情在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就斯诺所知,一个乡村就曾经在发现了瘟疫后,封闭了所有出入口,他们自己照料得病的人,虽然最后这个村庄的死亡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但他们的勇气确实阻止了瘟疫继续向四周蔓延,死去的人在最后一刻也不是如屠场的动物那样悲惨而卑微的堆积着断了气,而是在自己的亲人怀抱里升上天堂的。
只是约翰.斯诺没想到的是,随着报童奔向四面八方,一些医生也来了,就和曾经行走在黑死病蔓延的城市中的瘟疫医生,他们可能是一些对新医学一无所知的放血派或是灌肠派,或只是药剂师,又或只是学徒和医生,但他们还是来了,他们的到来,让约翰.斯诺终于可以放下压在心头的一口气,昏了过去。
第207章 霍乱,天花与鼠疫(四)
约翰.斯诺昏厥过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更惨烈的事实还在后面。
一个据说犯了偷窃罪的女仆被投入了市政厅附近的拘禁所,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并不令人在意,除了苦主是外交大臣的儿子科恩伯里子爵之外,就是人们最常津津乐道的那种风流韵事了,警察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灌着啤酒,绘声绘色地为没去的同僚描述子爵如何马失前蹄——他原本是想看看这个女人是如何狼狈不堪的,没想到自己反被咬了一口,伤口鲜血淋漓不说,还叫人看去了难得一见的丑态。
“相当勇猛的一位女士。”一个警察愉快地评论道。
“长相如何?”另一个警察心怀鬼胎地问道:“丰满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才能勾引得了一个子爵。”
“嘿,”之前参与拘捕女仆的一个警察不屑地说:“别把他们想得太……”他低下头,仔细思考应该用一个什么样的单词来形容:“你去问问胖子茉莉,臭鲑鱼巴巴,”他说的是两个经常在附近出没的“腰部”女郎,“头部,腰部,脚部”是此时的伦敦人对妓女们的分类用词,头部就是出没于歌剧院与沙龙,自己有公寓只接待上层人士的交际花,腰部就是商场的售货员,酒馆的女招待等这些外本职之外打零工的,脚部不必说,她们或许也曾是头部和腰部,但娼妓只要没死堕落得很快,看绰号就知道了,胖子茉莉和臭桂鱼巴巴都不算是什么好货色,但她们确实接待过一些高贵的绅士:“他们在私下里的时候……啧!”他谨慎地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西堤区的风月场所有着专门的“处子与幼童专区”,里面的孩子和处女大部分都是被拐骗来的,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一些看似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客人会特意花大价钱去凌虐这些弱小干净的猎物。
“不过随便你,”仿佛是为了挽回同僚间的情谊,那个警察又说道:“如果你想,你就去吧,不过我怀疑她已经脏透了。”
拘禁所只会关押盗贼,骗子和其他轻罪罪犯,不过它甚至比不上济贫所,这里男女罪犯并不分开关押,全都混乱地统一关押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大房间里,当警察要提人审问的时候,就会大喊那个人的名字,让她自己站出来——一个女性罪犯被投入这里,第一件事情就是被抢走身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虽然在入狱前,她已经被搜刮过一遍了,但对于囚犯来说,什么都是好的,连头发都会被割下来,然后会有罪犯中的“头儿”来审问她的来历,罪名和能够联系到的亲友,再来决定怎么处置她。
一般而言,所有的女性罪犯,只要进了拘禁所和监狱,都可以看成娼妓了,每个男人都有享用她的权利,奇怪的是,警察去看她的时候,她坐在一个角落里,身边并没有人,他仔细看了对方的脸,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那真的只是一个女仆,和他在街道上巡逻的时候看到的女仆都差不多,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年轻。
皮肤也挺白,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还能看见她面颊上的红晕,怀着恶毒的念头,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警察却一点也不在意,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将女仆拉进怀里,用力地咬着她的嘴唇,吮吸她的舌头,她没有拒绝,反而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他撩起了她的裙子——事情很快就结束了,他想子爵看上这个女仆也不是不可理解,他拉起腰带,正想要说两句拙劣的调情话——就看到那个女人还疲倦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确实是件让男人得意的事情,他想在流放前,他或许可以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
但就在这时候,女仆突然翻了个身,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警察站在那里,看着血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是结核病?应该是结核病,他喃喃自语,伦敦得这种病的人太多了,他看着女仆抬起头来,露出狡狯的笑容:“你肯定在想。”她喘息着说道:“这是结核病,”她说:“没错,得这种病的人挺多,”她看着警察慢慢放松了双肩:“但很可惜,”她的声音就好似在下死刑判决书“这不是结核病,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虽然让我得病的人说是天花,但我觉得……”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这应该是一种更可怕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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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两百年,伦敦第三次黑死病大爆发起自于一个拘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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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人对于黑死病并不陌生,1348年首次爆发,一次爆发就带走了英国三分之一的人口,之后三百年间依然有零星的鼠疫爆发,直至1665年,鼠疫再次降临伦敦,这时候的人们已经有了隔离意识,伦敦市政府要求居民们独自呆在家里不要外出,可惜的是白痴年年有,瘟疫时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市民们根本无视卫兵的阻拦,继续出游,做工,买卖货物,很快鼠疫就蔓延到了整个城市——堪称地狱笑话的是,鼓励与撺掇市民们拒绝隔离的是那些达官贵人们,因为他们无法忍受一座“死寂”的城市,而瘟疫爆发后,第一个抛弃城市的也是他们,马车连绵在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头,医生和神职人员也都跑了,只留下那些相信了前者承诺,满心欢喜地“追寻自由”的市民们,他们没有积蓄,也没有储存食物,甚至连出行工具都没有,若是徒步走出城市的庇护,不说会不会被强盗杀死,活活饿死在路上也要可能。
这次的情况,与1665年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尽相同的地方,首先,嗅觉灵敏的王室与贵族已经早走了一步,而在发现了浑身青黑斑点的死者后,市政府的官员与教会人士一样,都保持了沉默,他们迅速地收拾行李离开,奔赴各自的庄园与修道院,之后就是一些消息还算灵通的中层阶级,如银行家,商人和艺术家们,等到黑死病人的尸体都摆上了街道,普通市民才意识到大祸临头,他们惊恐地关闭房门,又想方设法地到处打听,却像是一群无头苍蝇,找不出半点对策。
“啪!”
弗雷德里克.詹姆斯.兰姆的脸上挨了一耳光,他的兄长威廉给的,他紧蹙眉头,面颊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威廉从国外回来没多久,为了弥补他的失子之痛,也为了替自己的母亲安抚苦主,女王陛下才给了他子爵的爵位,不久之后他又成了上议院的议员,虽然还没有实权位置的任命,谁都看得出来他前途无量,这次女王提前前往怀特岛,他也是随行人员之一,为了保证家族的安全,他甚至没有带上自己的妻子,而是带上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位男爵先生。
这位年轻的男爵,平时总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笑容轻浮,举止夸张,但自从没能抢回侄子阿尔奇的性命和灵魂,他就消沉了不少,作为兄长,虽然妻子一直在抱怨,威廉却觉得这件事情不能怪弟弟,他也早就从北岩勋爵口中得知,阿尔奇早在他写信给弗雷德里克之前,就已经被恶魔附身了,之后行动说话的只是一个恶魔用于伪装的躯壳罢了。
“我没有阻止你成为圣植俱乐部的成员。”威廉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从事一桩非常危险的行当,”但他没有这个天赋和机会(他也不怎么想要),“所以我从未责怪过你,弗雷德里克
,阿尔奇是只是遭遇了不幸,命运如此,不是人力能够转圜的 ,而现在,”他指了指窗外:“现在的伦敦,也同样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 ,你们面对的甚至不是恶魔!而是根本无从揣测与对付的瘟疫!你能做什么?弗雷德里克,告诉我!你能做什么?你都不是一个医生!”
弗雷德里克冷静地抬起头,他的脸在肿胀,他也没有去碰碰的意思:“我不是医生,”他说:“但我可以去寻找医生。”他盯着兄长:“我还可以去探查疫区的情况,收拢净水、食物和人手,市政府的人走了一大半,市民们人心惶惶,如果没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他们只会让瘟疫继续扩散,死者也会增多,原本不该受害的人也会受害,局面会更加混乱……”
第208章 霍乱,天花与鼠疫(五)
女王走了,她的孩子与丈夫也走了,贵族们走了,官员们走了,富商也走了,所有能有办法的人几乎都逃离了伦敦,即便如此,伦敦还剩下了了两百万人,这两百万人甚至还不包括伦敦郊区的流动人口,还有那些无法被统计的婴儿与孩子,就更加无法计数了。
利维用黑猫的身体行走在街道上。
在瘟疫方才开始扩散的时候,教会的神父与牧师,半天使与天使,驱魔人立即构建了一条严密的神圣防线——没有什么瘟疫会是三种一起爆发的,他们察觉到了恶魔从中做的手脚,当然也会设法阻止,但在恶魔突破了防线之后,除了少数对人类有着眷恋的半天使,还有一些愿意为钱卖命,或确实是品德高尚的驱魔人,圣职人员,天使与其他人几乎都随着王室撤离了,没有了最后的庇护,这座城市已经沦为了恶魔寻欢作乐的巢穴——听听吧,那些哀嚎,那些恸哭,那些祈祷——不是对上帝的,而是对恶魔的,“请您回应我吧,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的丈夫,为了我的朋友……只要您能够让他痊愈,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包括灵魂……”
后世有人说,医院的墙壁听到的祈祷要比任何一座教堂都多,现在利维也可以说,当人们感到绝望时,他们的祈祷也更为真心实意,坚定不移,他丝毫不怀疑,若是他降临到某个正在祈祷的人面前,许诺给他,或是给他制定的人一条生路,他会不带一点迟疑地信奉撒旦,献出灵魂,毕竟若是得了瘟疫,他们几乎都会在七天内死去,但若是得到了魔鬼的宽赦,他们至少可以在几十年后再去考虑灵魂的得失。
何况在这几十年里,这些人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寻求解除契约的方法。
想到这里,黑猫的猫嘴微妙地向上扬起,这是一个无比近似于人类的笑容,看到的人准要吓的大叫,不过如今人们已经大大减少了上街的时间,街边还没有倒下的尸体,但已经有了用木板封起来的窗户,也不知道是因为宅邸里有了病人,还是防止其他人闯入室内,他还看到一个窗户上悬挂着十字架,圣物盒和香球,似乎里面的人更希望能够得到天堂的庇佑,不过……
虽然这次瘟疫是恶魔散播的,但要说到天堂是否对此一无所知……利维喵喵了两声,他们应该知道,一枚钱币总是有正反两面的,而且,从另一个方面来论证,上帝若是一切事物的造物主,那么恶魔也应当就在其中,但若恶魔不是造物,那么上帝就不能称为世界的主宰——只能说,恶魔虽然是造物,却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因此遭到惩罚。
只是若是这样说,恶魔作恶,是秉承了上帝的意志还是又一次悖逆了上帝呢?这真是一个危险的想法啊,利维摇摇头,弹弹耳朵,将所有的杂念甩在身后,继续沿着墙壁投下的阴影往前走,他这次来可是有任务在身的——瘟疫在流行,恶魔也要看看成果,而留在人世间的恶魔与半恶魔们就是最好的记录者与监察官,从事着查缺补漏的工作——当然是那种令人恐惧的查缺补漏。
利维黑猫突然停下了脚步,黑猫小小的身影正好被一个倾倒的木桶遮住,他从木桶后面探出头,看到了原先辉煌喧嚣,现在一片寂静的市政厅。
伦敦的市政厅曾被市民们视作他们的“威斯敏斯特宫”,“市长”就是他们的国王,这是因为伦敦市民曾因自治权与君王产生了不少次摩擦并取得了不小的成果,市长由市民们选举出来,并且拥有任免参事官员的权利,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这座在十五世纪建造的市政府厅也像是一座真正的宫殿,它的长度有一百五十英尺,宽度在六十英尺,屋顶是高耸的石拱,大厅宏伟空阔,其他房间则按各自的功能极具奢靡或是舒适,里面还有不少用于审理不同案件的法庭,有附属的修道院和教堂,有供人们聚集的广场和门廊,门廊两侧还有象征着美德,智慧,勇气与责任的雕像。
这里曾经非常,非常,非常的热闹,广场聚集着如同蜂群般的人群,律师,法官与验尸官进进出出,执政官身边总是簇拥着很多想要探听消息或是溜须拍马的人,议会代表们在演讲台上慷慨陈词,寻求着愿意支持他们的人,市民们也会汇拢在周围的道路或是庭院间,散步,说话与嬉戏——虽然利维在西区待得时间并不长,但还是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此刻这里活像是个空荡荡的殡仪馆,不过也可能真是一个殡仪馆,过不多久,这里就会堆积起如山的尸骸——1665年伦敦城内最高峰时每周有一万人死亡。9月的一天,一天就有七千人死亡,即便后来慢慢地有了政府官员试图控制局势,将得了鼠疫的人连同家人一起关在房子里,饮水和食物都有专门的人送进唯一一个小窗,每周还是有一千到两千人死亡,
整场瘟疫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九月大火燃起,不知道是有人想要烧掉瘟疫,还是因为无人照看火种 而意外失火,反正因为那时候已经没了可以救火的人,大火烧掉了大半个伦敦,连圣保罗教堂也未能幸免——才终于连同瘟疫停止了蔓延……
那么死了多少人呢,没人统计,但利维听说,最后烧掉的是一座空城。
伦敦城在1605年的时候人口是二十二万。这还只是黑死病。
不过没关系,等到王室,贵族和官员们回到伦敦城,许多建筑也被重新造了起来,更多人涌入伦敦,等到了1670年的时候,伦敦城的人口具重新冲上七十万,女王的镇定自若不是假的,半恶魔咧嘴一笑,这场瘟疫就算杀死了一百万人,两百万人又如何,他们在那里,那里才是伦敦城,而伦敦城内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市民们,大概也没想到,他们的命在贵族和女王眼中,和那些卑微的东区罪犯也没什么区别。
黑猫跃上木桶,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他听到了什么?马车的车轮咕噜噜在地上转动的声音,有人来了?谁?或许是乘火打劫的强盗,毕竟市政厅出了名的富贵堂皇,里面的金箔可以剥下来,家具窗帘都可以拿出去卖钱。
马车很快停下,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黑猫的瞳孔放大了,这个人他认识!男爵,弗雷德里克.詹姆斯.兰姆!墨尔本子爵的侄孙,兰姆家族的次子,自从降神会事件后,利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毕竟半恶魔太忙了嘛,而对于已经搭上了北岩勋爵的利维,他的价值也不是那么大,不过听说他的兄长回来后,受到了女王的多次接见,人们都说,他很有可能成为政场上的又一个墨尔本子爵……
黑猫竖着犹如避雷针般的尾巴走了过去,围绕在费雷德里克身边的人看到了他,有几个人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虽然烧猫和烧女巫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伦敦都出具了“宠物保护法”,但有些人还是会有点忌惮猫,尤其这还是一只黑猫——利维不在乎他们的呢,黑猫围绕着弗雷德里克走了两圈,发现他正处在一种精神极为亢奋的状态,他带着那些人一边往市政厅走一边说着什么,而黑猫则提着耳朵在一旁听——他倒是要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了,原来在这么危险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挺身而出,不顾自己光明一片的未来,也不顾他是兰姆家族仅有的两名男性继承人之一,竟然向女王恳求留在伦敦,负责疫情中的城市运转,设法减轻与遏制疫情,尽快结束瘟疫的蔓延与危害。
女王陛下一如既往的大方,她从来就是如此,愿意为她效力的人她就不会吝啬,她马上任命弗雷德里克做了伦敦的城守,允许他动用伦敦城内的一切力量,只要它们还在。
第209章 霍乱,天花与鼠疫(六)
人们或许会对城守这个职位有点迷惑,这么说吧,要成为伦敦市长,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从十六世纪之后,要成为市长,一般都经历过好几个阶段,譬如某一任的伦敦市长,他原本只是一个布匹商人,他先从市
做起,然后是审计官换,之后是是议会代表,城守(也就是现在弗雷德里克担任的职位),最后一步是高级市政官,最后才是市长。
因为市长通常需要从市民中选举出来,其中虽然不乏贿赂与收买,但本来就是不该由君王任免的,但正所谓特事特办,被选举出来的市长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现在的市民也不可能聚集在一起投票选举出新的市长,为了维持伦敦城的运转,女王以特许状的方式任命弗雷德里克做城守,承担起市长的大部分职责,还是能被人理解的,至少这些被弗雷德里克召唤的人愿意理解,利维跟在他们的脚后跟听着,知道他们都是商会的会长与行会的行长,也就是伦敦基层的掌权者们。
比起普通市民,以及拥挤在贫民窟的流动人口,这些首领都可以算得上富庶,从容,如果不是什么叛国的大罪,他们几乎不会感受到一夕之内家破人亡的痛苦,有时候他们甚至可能与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银行家,艺术家和贵族们有些来往,但在三种瘟疫侵入伦敦的时候,他们也被抛弃了,没人愿意带他们走,他们也没办法走,组成他们权力的就是那些普通市民,工人和游商,他们走出伦敦,就等同于赤身露体走在旷野里,就算能活也和死了差不多——他们是很清楚那些工人处境的。
他们连成为农民的可能都没有,单从瘟疫爆发地出来就足够其他地方人决定把他们烧死了,更别说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立足,他们只能成为乞丐,不知道哪一天就死在了道路旁。
“这只猫……”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说:“它一直跟着我们。”
“猫吃老鼠,”另一个人说:“但如果老鼠带来了瘟疫,那么它身上肯定也有。”
他们几乎已经能够要将这只猫驱赶出去了,但就在他们还未动手的时候,利维黑猫跳到了桌子上,距离弗雷德里克只有一个手肘不到的距离,弗雷德里克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了那对猫眼,市政厅的大厅里光线充足,但他们选择的房间却不怎么明亮,因此黑猫的瞳仁缩成一条线,这让一只蓝色,一只黑色的虹膜看上去非常显眼,罕见的异瞳立刻让弗雷德里克想起了一个人,不,一个半恶魔,当初还在威斯敏斯特公学的时候,那只恶魔越出了他们的包围,现在想,祂就是在有意引诱利维跟上,然后带走利维,他就是冲着半恶魔去的,虽然利维不是人类,但男爵认为自己应当就朋友的生命与爱情承他的情。
“不用了,”弗雷德里克说:“我认识他。”他将利维提起来放在膝盖上,“它不离家,可能是因为受惊才逃出房间的,等会儿我把它送回去。”他都这么说了那几位先生也不可能强硬地要求他把猫丢出去——他们谨慎地坐远了一些,然后开始与弗雷德里克讨论之后的安排——事实上如弗雷德里克的兄长所说,人类能在这种天灾中做的事情实在是很少,燃烧香料已经被证明没有用,现在也不可能找几个女巫来烧烧,那么他们所能做到的事情,和能够起到最大效用的还是隔离。
“但工人们还是要干活。”一个行会首领说道,他是纺织工人行会的首领,纺织厂是日夜无休终年不断的,女工们都是在接班干活,机器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停止轰鸣,其他人也在点头,应该说,所有以蒸汽为动力的工厂都不可能停工,锅炉熄灭然后重新燃烧需要好几个步骤——关闭所有阀门,放水,检查一切是否正常,清理炉膛和灰渣,补充水,检查水位,再检查一次所有设备,点火,启动——整一套做下来就算是熟练的工人也需要好几天,毕竟锅炉还热的时候,可以将钢铁都烧化,更别说是人了。
或许你要说,几天的损失算不了什么,但大部分工厂主都没那么豁达,他们和工人计算工资的时候俩一个便士都要斤斤计较,更不用说,不单是锅炉要停,没人操控机器也只能停下,谁知道这场瘟疫什么时候过去?以及,如果弗雷德里克坚持,那么最后掀起暴乱的绝对不是工厂主只会是工人,除非他能提供在隔离时间里所有的食物,水还有其他必须的生活用品。
你以为在1665年还要坚持出门的人都是为了自由?怎么可能呢,更多人还是为了养家糊口,对于穷人来说,他们最多能够看到明天,再多就看不见了。
“可就算他们坚持,他们能够坚持多久?”弗雷德里克问既是在问自己,也是在诘问众人,没人能够回答他,东区人还是要从泰晤士河提水,或是继续使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污染的水井,他们还是要在小作坊里买面包,哪怕这个面包师的面粉都没有筛掉老鼠的粪便,他们还是要蜷缩在小小的屋子里,紧靠着得病的亲友——或只是同租人,他们也没可能去种植牛痘疫苗,以前没有这个钱和时间,现在就更没有了,就算他们有了钱,在医生几乎都快跑光的伦敦,他们又能去找谁呢?
弗雷德里克有点绝望地抬起头,他几乎可以看到不久之后的将来——“但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鼓起勇气,只能从眼前的人开始帮起了,“先隔离,我们设法募集一些干净的水和食物,保证隔离的人都能维持必须的生存条件,还有,我会支付给愿意来做工的人钱和食物,”这句话引得几个先生都点了点头,他们手下有的是健壮的小伙子,为了自己和家人,他们肯定愿意来冒险做工:“我还会准备一些布料,给他们做防护。”
“什么布料?”之前的纺织工人行会首领问道,他还真知道几个布料仓库,也不介意让工厂主出出血,既然他们自己身在安全的地方居然还有脸派人送信督促工头们命令工人干活,但弗雷德里克只是摇摇头,“你们给我几个人就行了,”他指着市政厅悬挂在高大墙壁上的帷幔与窗户前的窗帘。这些布料如何金碧辉煌且不说,几乎都是绸缎或是丝绒的面料,支数也高,又厚又重,他不是医生,不会如约翰.斯诺那样准备上好几十套隔离的皮衣和面罩,但他至少知道,一些验尸官会在面对尸体的时候用绸缎做的面具来防止吸入臭味和瘴气,既然他们可以使用,那么来做工的人当然也可以仿效。
至于市政府的官员们回来后看到一个光秃秃的市政厅会如何气恼,就不是他会关心的事情了。
接下来就是分配各自的任务了,弗雷德里克只有一个,但他设法将伦敦以白金汉宫为中心,主要街道为脉络,分割出了几个区域,在穿戴上防护衣物后,卫兵和工人会按照他的要求,巡视每个街道,每座房屋,若是发现了病人,就在墙上涂刷显眼的标志,阻止人们靠近,他们约定,用黑色十字表示这里有鼠疫病人,用白色三角表示这里有天花病人,用红色方块代表这里有霍乱病人。
“但我们也不能分辨病人啊。”一个首领愁眉苦脸地说。
“我们需要医生,但医生都跑了。”另一个首领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不过……”
“不过?”
“如果您愿意试试去找约翰.斯诺医生,”那个人说:“约翰.斯诺医生之前一直在收容瘟疫病人,他那里有不少医生,或许您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