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37节

  利维就这样戴着“莉莉丝面具”坐回了床上,作为一个地狱的杂种,他不会轻易感到疲倦,不过这桩事情确实足够离奇,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家伙也不免感到兴奋——他仰面倒下,阁楼里总是密不透风,幸好作为恶魔的巢穴没有霉菌和老鼠栖身的余地,空气有点浑浊,那是因为半恶魔身上带着的硫磺,灰烬和蒸汽,他身下的床榻上纹丝不动地摆着他离开前设下的陷阱,不过对主人而言它就是一张柔软舒适的毛皮,过了好一会儿,利维还以为莉莉丝就这么睡着了,黑猫却从他的脸上爬了起来,它先是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又舔了舔利维的面孔和头发,然后恶狠狠地呸了几声:“这是什么玩意儿啊!”黑猫喵喵地抱怨道:“一股恶心人的味道!”
  “是教会的香。”利维说,他的修袍可以帮助他混迹于修女与学生中,可没办法阻挡只要是教堂,修道院和礼拜堂必然焚烧的乳香,就连蜡烛里也有一些香料,这些香料在很早的时候还能被用作驱魔,身为使魔的莉莉丝当然会觉得不舒服:“赶快去找大利拉,”它喷着鼻子说道:“让她给你准备洗澡水。”
  “好吧,”利维说:“但在这之前,我先要给你这些,”他在身上一抹,就抹下来一个袋子,再往下一倒,不是那么干净和大块的“煤块”就全倒在了床上,可能有一对手掌捧起来那么多吧,数量超过了他之前给大利拉的那一匣子,莉莉丝没挑剔——它又没必要缴纳血税,这些是给它吃的——使魔固然可以生吃人类的血肉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煤块中的灵魂才是真正能让它和利维壮大的东西。
  黑猫没有一点犹豫地跳了下去,蹲在“煤块”里大吃大嚼起来,这些看上去像是煤精,质感与坚硬程度也很像的东西在莉莉丝的牙齿间比咯嘣脆的小鱼干强不了多少,黑猫咬开外壳,带着倒刺的舌头一卷,就将里面凝固不动的灵魂卷出来,像是吞一颗鹌鹑蛋似的一口吞掉。
  吃着吃着它的脖颈上突然一重,黑猫撩起眼皮瞄了瞄,原来是利维往她脖子上挂了一个小雕像,“并不能说是那位大人的。”利维说,这尊雕像可能只是出自于某个听说过阿斯莫德之名的工匠之手,虽然精致但没有阿斯莫德的特征,如果不是持有雕像的人坚决地相信这就是阿斯莫德,并且时常称颂祂的名字,向祂祈祷,它就是一根毫无用处的木棍,但在经过奥利弗.帕克的多次使用,以及那个年轻人的自愿献祭,成功的诅咒之后,它也具备了一些力量,这些力量还不足以被牧师与驱魔人看中,约拿虽然被利维气得半死,但也没阻止他拿走雕像。
  在面对真正的恶魔或是天使时,这个小东西毫无用处,但挂在莉莉丝的脖子上,哪怕知道它是使魔,一些人也会不自觉地降低防备,莉莉丝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孔隙就行了,它并不是那种善于战斗的半身。
  “我要去找大利拉了,”利维摸着莉莉丝的脊背:“我……可能还要下一次地狱。”
  ——
  “你不是才交过一次血税?”房东太太蹙眉,她可不太愿意……她想到要回到地狱都会浑身发抖。
  “我有一件紧急的事儿要办,”利维说:“来,先给我洗个澡,然后给我准备一些东西。”
  半恶魔们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被自己的“父亲”或是“母亲”带下地狱,但利维所说的下地狱,又和前者不同——有时候神父,牧师和驱魔人也会下地狱,或是为了寻觅只有在地狱中才能找到的线索或是器具,又或是搜索迷失在地狱中的灵魂,设法拯救他们或是从他们口中探查答案,也有些时候,是恶魔们带着想要收获的灵魂游历地狱——有些渴望知识的学者会向恶魔提出这个要求。
  半恶魔下地狱当然是无需向导的,但他们不能停留太久,停留的时间过长,不管是他们被小恶魔绊住了脚还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嗅到他们身上血脉气味的恶魔就会寻踪而来,若是其血亲的敌人,他们免不了要成为筹码和食物,若是他们的父亲或母亲……只能看他们能不能说服后者,后者又愿不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了。
  房东太太咕哝了一会,还是给利维准备了沐浴用的水,利维在踏进木桶前就不禁咬牙,这可不是普通的沐浴,为了减轻那身与生俱来的气味,他让大利拉准备的是稀释过的圣水,一个足以容纳两人的大桶里只倒了一两滴,但对于一个半恶魔来说也像是直接浸泡在稀释的酸液里,他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在刺痛,但半恶魔还是张开嘴,让冰冷的水流过自己的喉咙,他在忍耐了三个呼吸后站起来,每一寸皮肤都在发亮。
  第113章 鼠蚁的征候(中)
  利维曾经在那个倒霉的奥利弗.帕克面前演示过如何进入地狱,其中不乏一些夸张的地方,但也足够真实,他不屑于对这么个家伙用心思,也就没做多少伪装。幸而之前他和约拿一起进入了海底空洞,那个老墓穴,得到了不少好材料,他寻觅到一处合适的地方——那是一个曾经堆满了鱼市垃圾的地方,臭烘烘的鱼内脏,鱼鳞和弃婴混杂在一起,人们偶尔能够听到一两声哭泣,有时候婴儿能得救,有时候不能。
  这里毫无疑问是个污秽的地方,利维赤着双足,踩在泥泞里,用手指画出法阵,他将修女的骨骸与自杀者(就是那个年轻小伙子)的骨骸烧成的灰烬洒在上面,然后放进刚杀的兔子和鸡,点上黑弥撒中得来的蜡烛,不一会儿,地面上升起了黑色的烟雾,烟雾自内向外旋转,逐渐形成一个漩涡,它就像是铺在地面上的一张纸又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利维侧耳倾听,被吸引而来的小恶魔们发出的咕哝声已经清晰可辩。
  大概两三分钟后,漩涡已经大到可以容纳一个人,三五成群的小恶魔伸着尖利的爪子爬了上来,迅速地钻进兔子和鸡的肚子里大吃起来,利维这次没有去捕捉它们,而是纵身一跃,就跳进了那个黑洞洞的漩涡。
  从人世间往地狱坠落,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受,你像是落进了一个狭窄的管道里,但风和气流又告诉你它事实上非常宽大,坠落的速度应该很快,但因为周围没有可参照的东西,你反而会觉得时间仿佛在此时停顿了。
  在往下坠落了大约一百个数后,利维就能看见红色的光了,按理说,红色的光应当第一时间让人联想到阳光和火焰,事实上这些光也确实来自于火焰,但无需触碰,单用眼睛你都都能感到那是冰冷的,冰冷刺骨——赤色的范围在利维眼前迅速扩大,直至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半恶魔做好了准备,在即将坠入昏沉的雾气前展开了膜翼,虽然只有一半,但它仍旧让利维犹如一片灰烬般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意大利诗人但丁·阿利盖利在接受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邀请前往地狱一游,在他的著作“神曲”中,地狱和炼狱可比一个计时漏斗,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圆锥体与另一个圆锥体用最小的尖角连接,地狱有七层,罪孽从上而下的变得沉重,最底层就是地狱君王撒旦的庞大身躯,但丁与维吉尔翻过祂的身躯就到了炼狱,炼狱就是一座倒置的高山,若是有灵魂可以从高山底部攀到最高处,就能升上天堂。
  果真如此吗?或许吧,因为在每个人的眼里,地狱都是不一样的,或者说,他们能看到什么,以他们生前的罪行与恶魔的意愿为主,像是但丁,他的引荐人看似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实际上却是大恶魔瓦拉克,就是我们之前提过的那位,博学多才的学者型恶魔,祂们叫但丁来,也不是为了宣扬善行与美德,更不是警告人们远离罪恶,而是为了教导更多的人如何走上堕落与邪恶的道路。
  利维站起身,他看到就是一个浩瀚无垠的荒原,但在荒原之中,在白色的灰烬与赤色的火屑中,以漆黑的天幕做背景,总有城市和村庄的轮廓若影若现,如果利维仔细去看,就能发现这是他近百年来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若是继续靠近,还会有熟悉的面孔来问好,哀求,哭泣和求助,他很清楚,但凡他动了一点心,就会立即被无数双手臂拉进某个恶魔的领地,再也无法回到人世间。
  半恶魔将斗篷上带着的兜帽拉起来,蒙着自己灰白色的短发和脸,略微估计了一下方向,就朝一个地方走了过去。
  在地狱中,恶魔各有势力范围,君王们不必说,大臣和官员们也占据着相当广阔的领地,不过那些时隐时现的建筑并不是真正的官邸,而是用来诱捕灵魂的罗网或是陷阱,一路上,利维看到有不少迷失的灵魂——譬如刺猬庄园的那对男女,还有在老墓穴自杀的罪犯,他们并不是通过黑弥撒或是其他方式被献祭到地狱的,没有恶魔来攫取它们,它们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不时地就有几个被幻境所吸引,走向了自己的终点。
  也有一些灵魂被出没在尘埃与废墟中的小恶魔抓住,这些声音尖利,耳朵高耸,鼻子塌陷——如果它们还有这些东西的话——地狱最常见的猎手,一抓住灵魂就会马上撕裂吃掉,但这种行为在地狱可不会得到鼓励,一个恶魔从沙尘中出现,提着海盗们常用的九尾鞭,每根鞭稍都是一只昂首挺胸的蝎子尾巴,只是尾巴,但和活着的蝎子那样灵活凶猛,这样的鞭子小恶魔只要挨上一下,就会立即烟消云散。
  从胸口往上还是人形的恶魔在驱散了胆敢与他的主人争夺猎物的渣滓后,站在原地四处观望了一会,他的脖子就像是猫头鹰那样可以直接旋转一百八十度,从正前方一直转到正后方,但他什么也没发觉,片刻后他退回沙尘——利维靠在一块倾倒的柱础上,一动不动,就像是另一块任凭风沙摧残的石头,过了一会儿,那个恶魔又出现了,这次他还提着一条有手臂那么粗的毒蛇,毒蛇向空气中弹出舌头,但没有对哪个方向露出敌意。
  利维非常想念那件歌斐木俱乐部借给他的修袍,万幸的是圣水净身也洗掉了他身上独特的气息,他身上可能还有一点微弱的硫磺味,但在地狱这种味道实在是太常见了,恶魔终于转身离开,他也可以继续自己的行程——他要找的是地狱的三巨兽之一,贝希摩斯。
  贝希摩斯是地狱中的恶魔大臣之一,他原先是天主的造物,但在受了恶魔的诱惑后坠落到了地狱,还有两个巨兽分别是海兽利维坦,巨鸟利兹,按照经文中的说法,它们会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成为天堂居民的食物。
  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或许你们还记得,被利维推给科恩伯里子爵夫人的半天使拉结,她的性别器官被她的父亲,一个天使,她的母亲,一个修女,献祭给了恶魔,被献祭的东西是没法重生出来的,也会持续地带给受害者痛苦与缺失感,所以北岩勋爵就给了利维一个委托,请求他设法找到得到这份献祭的恶魔,然后将这些器官赎买回来。
  虽然这么说,北岩勋爵也知道希望很渺茫,地狱里有上万只能够接受献祭的恶魔,作为一个半恶魔,利维就算真的找到了,他真的能走到恶魔面前,提出交换条件吗?他还没这个资格。
  利维答应得倒很利索,不是他愚蠢到错估自己的力量,而是他也有需要解答的问题——这件工作没有必须完成的要求,他可以乘机借用俱乐部丰厚的资源来保证自身的安全。
  第114章 鼠蚁的征候(下)
  ——上帝在创造天地的第五天创造了山和海,第六天用粘土创造了贝希摩斯和利维坦。
  作为一个半恶魔,利维始终只能走在荒原上,那些忽隐忽现的风景,可能是陷阱,可能是诱饵,也有可能是他的目的地,他要仔细分辨,而且地狱的罡风会不断地剥除他身上那些属于人类的部分,半恶魔的血肉气味在地狱比活人更诱人,小恶魔们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利维也不在乎,反正遇到一个可能的岔路口他还会随手抓一只小恶魔丢进去,看它是哀嚎一声尸骨无存,还是迅速地逃走,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就可能走到了某个领地的边缘。
  大概第十七个小恶魔被丢入沙尘暴,但没有粉身碎骨而是连滚带爬地逃走时,利维举起握着一只河马牙,它被雕琢成酒杯的形状,周围环绕着各种野兽的浮雕,这不是利维的,而是歌斐木俱乐部的一件藏品。
  贝希摩斯在经文中被描述为一头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野兽,上帝在第五天或是第六天创造它,它在受到恶魔的诱惑后坠入地狱,成为地狱君王玛门的附庸,职位是酒库长——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称呼,事实上,祂是一个拥有可怖力量的强壮战士,足以与上三级的天使对战而不落败,作为君王中最不擅长战斗的玛门,对这个下属非常满意。
  不过贝希摩斯和所有的恶魔一样,并不具有固定的状态,祂可以是狐狸、狼、熊或是老虎,但最有可能的是河马,《约伯记》中说,“你且观看,我造你也造它,它吃草与牛一样,它的气力在腰间,能力在肚腹的筋上。它的尾巴如杉木般挺直,肌肉如石头般结实,骨骼如铜铁般坚硬。”又写道:“河水泛滥,它不发战,就是约旦河的水涨到它口边,也是安然。”
  还有经文中说,贝希摩斯居住在河水退去的土地上,那潮湿的地方,一旁是一千座山,是祂的食物。
  另外,依照基督的传统,凡是异教徒崇拜的神明,不是成为了圣徒,就是成为了恶魔,在埃及人的信仰中,盘踞在阿努比斯以及灵魂天平下的阿米特就是一头具备鳄鱼头颅,狮子上身与河马下半身的怪物,它会吞噬罪人的灵魂。
  联合起来看,贝希摩斯最初的状态无限地靠近河马,至于为什么是酒杯,当然是因为它在地狱里担任的职位。
  这个酒杯曾经被歌斐木俱乐部的前一任首领谨慎地使用过几次,他们的成员在执行危险的任务时可以随便将什么液体倒入酒杯——最好是鲜血,再倒出来的时候就是最甘醇的美酒,喝了就能让人拥有如同恶魔般
  的力气,思维也会变得敏锐,尤其是战斗方面的,不过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而且,若是喝得太多,饮用者最后也会陷入彻底的疯狂。
  今天这个酒杯是被用来寻找贝希摩斯的。
  可惜的是这个领地并不属于贝希摩斯,利维迅速地离开了,他离开的非常及时,因为就在他离开不久,领主的卫兵就赶到了,“你嗅到什么味道了吗?”一个恶魔问,“一点点,”另一个恶魔说,“不是很浓重,可能是个驱魔人,也可能是个半恶魔。”
  “半恶魔吗?”之前提问的恶魔伸出细长分叉的舌头:“会是那个半恶魔吗?”
  “那他还真是大胆。”他的同伴说,随后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却没有动身前去搜索的意思,他们的领主穆林(也是梅林)在不久前遇到了一桩不太愉快的事情,遭到了不少恶魔的嘲笑,可能与一个地狱居民留在地上的种子有关,作为穆林的下属,他们理所当然地应当关注这个小虫子,但……他们的领主还没有动作,不是吗?
  利维并不知道他差点就踏进了穆林的领地,他握着河马牙,上面的野兽浮雕总是在不断地变化,他时刻关注着,浮雕显现的野兽越是强大,就表示他距离贝希摩斯越近——他今天还算是幸运的,走错了两次后,河马牙酒杯里终于渗出了深红的液体,它散发着毋庸置疑的浓烈血气,引来了无数小恶魔。它们嘶叫声,张开嘴流出如同硫酸般的唾液,挥舞着尖锐的小爪子,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你踩着我,我踏着你,为首的一跳,就跳上了利维的脊背。
  半恶魔没有迟疑,他俯下身体,将河马酒杯咬在嘴里,在骤然浓烈的阴影里,人类的形态瞬间蜕变为兽类的形态并一跃而出——一只拥有两只头四只膜翼的豹子,浑身漆黑没有一个斑点,它迅速地张开宽大的膜翼——这些膜翼并不完整,甚至有点残破,简直就像是在骨骼间挂上了一层单薄的皮膜,但它又是那样的有力,只扇动了一下,就将利维带上了半空,那只匍匐在背上的小恶魔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掉了下去,还没发出半声惨嚎就粉碎了。
  它没有得到半恶魔一星半点的关注,地狱中的秃鹫来了,它们是那些在生前陷入了淫欲陷阱的人类灵魂,也是小恶魔中的一种,只是作为惩罚,它们无法落地,只能任由狂风吹袭,四处飘荡——比起在地上的小恶魔,它们更加饥渴,因为人类的灵魂若是已经出卖给了恶魔,死去的时候就有恶魔来收账,若是自行跌落的,也不会飞到空中——它们能够争夺的也只有和它们一样,被恶魔吸吮榨磨后丢到的渣滓……
  它们的外表犹如长着人类面孔的昆虫,翅膀超乎寻常的艳丽,超过人世间的任何一种蝴蝶,每次扇动都会掉落下大量鳞粉,只是原应肥胖的腹部几乎都干瘪得要卷曲起来——一抓住猎物,它们就会从口中生出长长的吸管,随便插进什么地方,把里面的“汁液”吸到一点不剩。
  “看来我走对了哈!”利维愉快地和它们打了一声招呼,犹如一柄利刃般地从虫潮中“刺”过,留下了一大块显眼的空白,那些鳞粉在空中爆开,争先恐后地想要附着在他身上,却没能留下哪怕一点。
  利维微微低头,豹子咬着的酒杯向下倾洒,殷红的酒液散发出更为浓烈的甜香,仿佛想要诱骗他改变主意——但它一洒落在风中,地上,气息就淡了,半恶魔轻而易举地摆脱了引诱,向着正确的方向飞去。这些因为淫欲而获罪的灵魂也不是遍布在地狱的每个地方的,它们就和人世间的昆虫一样喜欢栖息在潮湿的地方,而正如人们时常用“让我到地狱里打水”来形容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地狱里有水的地方实在不多,这里到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只在少数几个地方下着冰雹、冬雨,它们汇集起来,形成漆黑的溪流,而后在某个地方造出一个巨大的沼泽。
  这个沼泽就是贝希摩斯休憩的地方,也是祂的领地。
  利维落在地上,他现在有两个头,可以观察前后左右,他看到的仍旧是一片布满了灰黑色沙尘的荒原,暗红色的天空与沙尘接壤,群山在远处时隐时现,“一千座山。”他在心里嘀咕道,走向那些或是高耸或是倾塌的山峰,他以为自己要走很久,但没有,仿佛只在几个呼吸间,半恶魔就站在了湿漉漉的沼泽边。
  这座沼泽大的就像是一片海,不过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让贝希摩斯舒适的待着,祂的身形笼罩在浓厚的雾气里,不太恭敬地说,活像只被端上餐桌的烤鸡,只是大得让人看不清全貌。与人世间的沼泽不同,这个沼泽没有可见的水,只有淤泥,也没有任何植物和动物,只有如同芦苇杆那样被插在淤泥里的灵魂。
  这些灵魂按照罪责来说,就是那些在活着的时候热衷于争斗,厮杀的人,以及容易让自己陷入暴怒无法自拔的人,前者还在无休止地相互殴斗,叫骂,后者则深深地沉入淤泥,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只能让怒火在心中燃烧,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得苍白,消瘦,他们的皮肉在腐烂,灵魂则在被贝希摩斯和围绕在祂身边的恶魔们撕咬,灵魂丢失地越多,他们越是不像人类。
  围绕在贝希摩斯身边的恶魔——地狱中的恶魔会随着他们领主以及君王的意愿变化,毕竟他们没什么固定的姿态,贝希摩斯的下属分作两个类型,一个是人形但浑身遍布污秽,一个是各种野兽,利维没有回到原先的形态,还是一只畸形但强壮的豹子,就是为了迎合此地领主的癖好。
  能够踏入沼泽的范围就表明可以交易,利维缓步上前,在涌动的淤泥前停下脚步,低下头,将流淌着酒液的杯子放在地上,然后咬开舌头,将自己的血滴入酒杯,酒杯里的液体刹那间就如活物一般地翻腾着,发出尖锐的喊叫,它的力度那样大,就连杯子都翻倒了,所有的液体都流向了沼泽,沼泽的雾气在豹子警惕的目光中发生了轻微的变化,就如同一条巨大的鱼在平静的湖面下游过似的。
  过了一会,一股淤泥从沼泽里升起,“bazi。”它用地狱语说,当然,在地狱中,没有表达善意或是美好的词语,这句话只能说不那么恶毒,算是一个比较温和的问候词,利维站直了身体,别以为态度温和就代表着对方对你有好感,你要说贝希摩斯是头河马那是自寻死路,但祂真的和河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它们时常懒洋洋地一动不动,但张开口就可以咬碎狮子的整个脑袋。
  这股淤泥慢慢地升高,直到有七八分的人形,不过从表面上看还是看不到五官和其他细节,这不是贝希摩斯,利维还没这个资格,只是贝希摩斯的一个恶魔下属,他向利维问了好,然后收回了贝希摩斯的信物,对,这才是信物,它在地狱在人间都有着莫大的力量,而不是那尊阿斯莫德的小雕像,最初只能算是人类的自我安慰。
  这件信物和利维留给大卫.阿斯特叔叔的便士差不多,都只是一张名片,接下来的交易还要谈,豹子利维深深地吸了口气——
  ——
  今天肯定是自己的幸运日,利维心想。
  他居然真的从贝希摩斯这里得到了那个半天使拉结被献祭出去的器官的下落——他特意选择了贝希摩斯是有理由的,为了一个半天使,一个半恶魔直接去找地狱君王之一玛门交涉那真是异想天开,就算他愿意也不可能,而在玛门的众多下属里,他知道的只有贝希摩斯是最适合打交道的那个——作为创世纪时就诞生的巨兽,贝希摩斯在还未坠入地狱的时候,它是作为一个良善的造物存在的,譬如说,它的力量会在每个夏至日达到顶峰,每年这个时候,它会在天上发出一声大吼,震慑住所有的生灵,尤其是那些猛兽,逼迫它们在之后的一整年收敛起自己的爪牙,这样弱小的动物也能得到生存的机会。
  即便现在坠入地狱,它也更像是贝利亚(懒惰)的附庸而不是玛门,在人世间,你很少能够看到贝希摩斯的信徒,人们若是向魔鬼祈祷,贝希摩斯也不是最常被提起的,作为一个恶魔大臣,它能这样懈怠真是人类之福,而对于利维这样的半恶魔来说,贝希摩斯这样不容易对什么发生兴趣的领主,也真是他命中的恩人。
  而你要说,地狱里消息最灵通的人是谁?当然是玛门了,玛门是贪婪的代表,相比起傲慢、嫉妒、愤怒等等,祂的触手涉及到的范围最为广阔,而且祂的小恶魔还在忙碌于人世间与地狱的通讯与快递通道,有什么时候祂会不知道呢?作为深得玛门欢心的一个下属,贝希摩斯即便不怎么喜欢四处探听,祂身边那些恶魔侍从也会不断地带来各种消息。
  拉结的器官就是这么被找到的。
  但利维的另一个问题就没能得到答案。
  “什么问题?”房东太太好奇地问道。
  “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利维说,这个问题确实不需要答案,他只要走过一次地狱就知道了。
  在海啸来临之前,鱼儿会潜入深水;在地震即将发生的时候,老鼠也会成群地搬家;大火席卷森林,最早奔逃出来的肯定不会是老虎或是豹子,只会是不起眼的虫子,小鸟。利维在人世间经过了那么多年,深知很多事情都不会是毫无征兆的,只是人们没有发现罢了。
  早在他遇见圣博德修道院的新院长,也就是那只力量强大又纯洁坚贞的小鸽子时,他就感到困惑,不是不可以,而是每个地方都应当安插相应的棋子,约拿可不是那种会同流合污的人,何况他具有着那样惊人的伟力,那些家伙难道就不担心他会因为失望而反戈一击吗?这不是没发生过的事情。
  除非圣博德修道院将要承担起什么重大的工作,所以才会让这么一个人成为了它的院长,来保证这条防线不被动摇——就像他在战场上的时候,即便他身边的傻大个儿,现在的北岩勋爵不过是个平民之子,但因为他作战勇敢,战术出众,又因为有利维在身边而显得嗅觉灵敏,在做战术部署的时候,他们的上司还是会舍弃贵族子弟而选择前者,他才可能一路攀升到威灵顿公爵身边。
  但利维观察了很久,也没发现伦敦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地狱也还是老样子,每个恶魔都在忙忙碌碌于自己的事业,残破的灵魂在罡风中惨烈地呼号,罪人们在火焰、冰雹、热砂地里受苦,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利维试探地询问了一些熟悉的半恶魔,他们的回答也像是对了口径般的一致,没有,没有问题,或许会有一场瘟疫,或许会有一场战争,但不会涉及到很多人。
  利维更愿意相信自己的预感。
  他总觉得有那里不对,但他也说不出有那里不对——但在浩劫来临之前,虫刍们是最警惕的,因为它们那么小,那么脆,只要一点点小小的风浪就足以让它们万劫不复了。
  但他没有和房东太太说,甚至没有露出痕迹,在床榻上,大利拉是个默契的好伙伴,但在其他事情上,她非常糊涂,就算她不糊涂,说不定什么时候里鲁就来“取货”了,到那时候,大利拉的一切都只会是里鲁的,利维不想冒这个险。
  另外一个险倒不需要他去冒。
  半天使拉结,那个很难说是不幸还是幸运的女孩,她之前等同于歌斐木俱乐部的财产,之后经过利维的牵线搭桥,她被交给了克拉伦登伯爵的儿媳,虽然北岩勋爵的原意并不是这个——他指望利维能通过那个私生女和伯爵达成和解呢,但最后北岩勋爵也不得不承认利维的考量是对的,“克拉伦登伯爵现在对我也不是那么客气。”
  他从利维手中拿过情报,取回被献祭的器官,可是一份不轻的馈赠,这个人情俱乐部不会让给一个半恶魔。
  “是因为威灵顿公爵快死了吧。”利维说。
  第115章 威灵顿公爵的骤然离世
  若是有人没有见过伦敦塔,他准会以为,伦敦塔就是一座高塔,事实上,它最初的时候并不是一座监狱,而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宫殿,十一世纪的时候,威廉一世建造了它的主体白塔,后来的国王又陆续围绕着它建造了十三座塔楼,塔楼围绕着主塔,就像是卫兵拱卫着国王,其中还有天文台,地牢,教堂和广场,小码头等附属建筑,直到十七世纪,詹姆斯一世还住在这里。
  在詹姆斯一世之后,伦敦塔才渐渐地从一个威严壮丽的宫殿群变成了一座多建筑的监狱,不过也只有达官显贵才有可能被关在这里,普通的平民若是犯了罪,如果没有被绞死,斩首,那么也只能在如同地狱的监狱、济贫所或是苦役船上度过十来年甚至大半生——只是监狱就是监狱,没人会喜欢监狱,何况伦敦塔内自从有了被理查三世关押并秘密杀害的两个王子,不甘的冤魂就越来越多,它们或是捧着,或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又或是浑身鲜血淋漓,面色惨白地在塔楼里穿来穿去,无止境的哀鸣和哭泣……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王室和大主教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将这些幽魂驱逐出去。
  渐渐地,伦敦塔周围的住宅就渐渐稀少了起来,现在围绕着它的几乎都是公共建筑,像是造币厂,学院,医院、教堂和港口管理处等等,还有的就是如歌斐木俱乐部这种并不忌讳和恐惧亡魂的团体场所,也因为这个原因,伦敦塔内传来的各种声音也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
  “陛下。”
  维多利亚女王距离娩下她的第七个孩子(仅存活)已经有五个月了,虽然约翰.斯诺医生说,她最好能够休息半年以上,但她今天还是来到了这里,伦敦塔,但不是单纯的伦敦塔,而是伦敦塔的地下。
  从中世纪直至今日,只要有建筑,就不可能没有地下部分,普通人的民居挖掘地下室,是为了储藏食物和在战争中躲避灾祸,贵族、领主与国王们在自己的城堡与宫殿下设置地下部分,功能就更多了,像是太阳王路易十四都在凡尔赛宫的地下预备了一个“秘密大礼堂”,用于私人聚会与会议之用,先是宫殿后是监狱的伦敦塔更是不可能例外。
  伦敦塔的地下从不公开,也令人意外的广阔,少数人知晓的部分曾经关押过著名的安妮.博林,伊丽莎白一世、托马斯·摩尔,还储存着大量机密文件,但这些“少数人”依然超过了一百这个数字,然后,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除了女王陛下,可能就只有九个人知道最深处还有一个最让人恐惧又向往的地方,或者说,一个存在。
  诺查丹马斯。
  作为人类的诺查丹马斯早已死去,更正确地说,作为一个坠落于人世的天使,诺查丹马斯也早已沉沦在地狱受苦,这里的诺查丹马斯……只是借用了这个名字,以免引起外界的窥视与怀疑,也是为了缅怀那位可敬的预言家,作为一个天使,他既是无耻的叛徒又是懦弱的胆小鬼,但他确实给了人们很多有用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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