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20节

  第53章 解剖与猎巫(中)
  盐可能是东区人最容易拿到的驱魔物品了。
  驱魔道具可以有很多种,圣水,十字架,念珠,棕榈枝,经书……但这些东西哪怕不算贵重也不是一个东区人随时可以拿出来的。
  但盐可以,盐早就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了,而它一直就被人拿来驱魔。
  因为盐最广泛的用途就是防腐,无论是肉类蔬菜还是面包,这让人们很容易就相信,盐代表是这不朽,也就是恶魔们最憎恶的那种不朽,“凡献为素祭的供物都要用盐调和,在素祭上不可缺了你与神立约的盐;一切的供物都要配盐而献。”神父们说,盐是奉献给上帝最好的祭品,在洗礼的时候要用盐,祝圣的时候要用盐,净化祭坛的时候也要用盐,一些医生用盐来治疗疾病,也真的治好了一些病,不过很多人则因为这种粗鲁的方式丧命。
  如果你仔细看这个时期人们的绘画作品,还能看到画家们时常用打翻的盐罐子来代替不祥的征兆。
  像是利维这种半恶魔,他吃饭的时候是放盐的,只是数量不多,不过在黑弥撒或是其他与恶魔地狱相关的仪式上,他会谨慎地不去摄取任何盐分,以免发生任何意外,如果有人愿意去尝一口那些被污染的圣饼和圣水,也会发现它们除了甜腻、苦、酸之外并没有一点咸味。
  利维挡住了脸,免得被看到被飞快腐蚀又飞快痊愈的皮肤,他的动作很快,确保没有被那个火柴厂女工看到一星半点不对的地方,但那个女工一边后退,一边大叫起来:“恶魔!”她喊道:“恶魔,他是恶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非常高亢,在深夜里更是清晰得惊人。
  她叫了两声,就打算转身逃走,但这时候利维已经不快地放下了手,他弯曲膝盖,站在台阶上轻轻一跳,就跳到了她的面前,半恶魔那张漂亮精致,换个地方和时间会让她很愿意来一段罗曼蒂克的脸距离她可能只有半英寸,她深吸了一口气,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嘴巴传进了肚子了,比冬天的泰晤士河河水还要冷,她一下子就冻僵了。
  “你还没看到我呢。”利维说,他微微昂首,眼睛发着赤色的光,黑色的部分只有针尖那么大,女工愣住了,她没想到——是芳女士让她来的,也是芳女士让她这样叫喊的,芳女士说,并不危险,他们只是要给医生一个教训,东区人就该为东区人着想,而不是待在西区做一个老爷,倒是来东区靠着残害自己人牟利。
  玛丽都没法听懂牟利这个词,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医生是不要钱,但她要从帮会那里拿一个名额,却要她一整个月的工资,她因此欠了债,高利贷,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还得起——芳女士愿意帮她说话,叫那些可怕的人宽限几天——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有点不好,但更应当责怪的是医生,如果他不是只来一天,两天,而是天天都在这里,她们看病就不需要名额了。
  她是这样想的,甚至没有想过拿它来做宽慰自己的理由,她理直气壮地接受了芳女士的提议,毫不犹豫地来敲门,在撒出盐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大喊大叫,将医生定死在与恶魔交易的男巫身份上。
  “啊,”她听到那个恶魔说:“这真是无聊的一天。”
  她眼前的世界突然颠倒了。
  对付这个女人利维不需要武器,半恶魔尖锐的长指甲就如同一柄柄锋利的小匕首,他一挥手,就切开了她的脖子,她的头颅与脖子只有一根颈骨和皮肤还勉强连着,动脉里的活血喷出老高,在月光下就像是一股高高射向天空的黑色喷泉。
  “恶魔!”
  “真的是恶魔!”
  更多人从仓库两侧的巷道里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是医生!”
  “玛丽!”“安吉!”“约翰逊!”
  “医生杀了她们,把她们献给了恶魔!”
  利维眯起了眼睛,他还记得那几张脸,他们在几个小时前还在热切地握着医生的手感谢他为自己的亲人动了手术——他伸出舌头,品尝空气中的情绪,贪婪?有的,虚伪?有的,但更多的还是沸腾的怒火与深切的悲恸,这些都是真实的。
  半恶魔叹了口气,他就觉得芳女士的慈善行为有点过于迫切和古怪了——在东区做慈善,只要不是第一年来干的人,基本上不会选择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有多少挽回价值的人——不是他们残忍,是因为这个时代与社会能够给予穷人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不能够有一点点的浪费,男人胜过女人,年轻人胜过老人,健康的人胜过病人,而在病人之中,像是白磷引起的口腔溃烂,下颚肿胀是最没有必要治疗的,就算他们能被送进奇异沙龙,马戏团这些地方,只能靠着流食的他们也活不了多久——几年,几个月,几个星期,几天?
  医生用的那些乙醚完全可以用来给人拔牙(那些强壮的水手和工人也会因为缺乏良好的防护而大范围龋齿),治疗骨折、伤寒或是癫痫,哪怕折成钱,也能让一大群小崽子活下来,为什么要白白地耗费在一群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的怪物身上?
  想必芳女士那时候就想好了,要用这些人的性命激起那些追随者的憎恨,让怒火冲昏他们的头脑。
  “医生在这里受到庇护!”利维大声喊道:“你们想要被里鲁的宝贝儿们割掉鼻子吗?”
  果然有人畏缩了,利维说的小宝贝儿们当然不是小孩子,而是里鲁麾下的打手们,或许是因为魅魔的性情作祟,即便是人类打手,里鲁也会选择容貌端正,身材高大的家伙,一些心有不甘的混球就造谣说(也有可能不是造谣),这些人同时在床上和床下为里鲁效力,所以有时候,他们也会被称作里鲁的宝贝儿。
  东区的帮会打手们惯用各种酷刑,像是敲牙齿(当然是没麻醉的),碎酒瓶割鼻子,和猫一起装在麻袋里挨揍,西班牙绞刑(坐在椅子上被慢慢绞死),烧死等等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但芳女士出现了,“你们还在等什么?”她严厉地喝问道:“你们想让那些可怜的孩子和女人都上不了天堂吗?”她举起手:“你们也早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说服这些人的显然不是第一句话,东区的人不怎么在乎死后如何,他们更看重眼前——看来芳女士承诺了什么,可能就是帮他们在东区之外找一份工作,离开东区,是大多数东区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惜他们总还是生在这里,烂在这里,最可怕的是,如果他们有后代,后代也会如此,沿着父母的路,一路走到底。
  她的承诺果然坚定了一些人的心,他们掀翻身边的木桶,浑浊的液体从桶里流向了仓库。
  第54章 解剖和猎巫(下)
  这些木桶里流出的东西马上就让利维想起了地狱,硫磺,焦油和沥青,可能还有一些煤炭,这些混杂着细碎杂质的粘稠液体流向利维,以及他身后的仓库,一路留下深黑色的不祥痕迹,芳女士大笑着,划着了火柴。
  利维迅速地向左右一看,这座仓库有个很好的地方那就是正好与其他排屋有段距离,并且屋子后面就是泰晤士河,在作为走私窝点使用的时候,堪称天时地利,在作为医生的隐蔽研究室使用的时候,也能给他挡掉多余的眼睛与耳朵,但现在就不太妙了——如果它是座排屋,那么无论芳女士怎么说,这里的人都不会答应纵火,因为一旦烧起来,没有阻燃功能也没有灭火设施的排屋就是一个通风的大烟囱,几分钟火焰就能从一个屋子蔓延到另一个屋子,还会形成如同海啸般的燃爆,一下子就能将这些纯粹由木板和夯土搭建起来的屋子吹得四分五裂。
  但这座仓库正处在一个空白地带,后面是泰晤士河,前面是街道,左侧是一个临时码头,右侧是一个废弃的皮革作坊。
  芳女士将火柴扔进焦油里,那条黑色的河流立即变成了火焰的巨蛇,它蜿蜒流动,沿着仓库的墙基攀援游走,利维不是科学家,但作为半恶魔,他对火焰的了解可要比一般人强得多,一般人或许会认为,医生还在地下室,还能坚持好一会儿呢,但利维知道,火就和空气一样,是无孔不入的,坚实的铁门或许可以阻挡人群,但无法将每一缕火焰隔绝在外,只要有一点缝隙,风会将火裹挟进来,焦油会将火渗透进来,仓库还有木架和木箱,它们一旦燃烧起来,就会迅速掠走密闭空间里的空气,也会将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烧得滚烫,就算医生想要爬出来也做不到。
  他转身想要回到仓库里,但那些人已经冲了上来,半恶魔露出了一个恶狠狠的笑容,他反手往左肩一搭,就从空气里摸出了一柄手杖,微微一震,就从手杖里抽出了一柄细剑,闪亮的剑刃在他的头顶切割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在空气中发出飕飕的声音。
  “没什么可怕的!”一个人喊道:“我们有圣水!”
  他冲上来,利维惊奇地笑了笑,因为从那个人举着的瓶子里洒出来的还真是圣水——也就是天使或是半天使的眼泪或是血液,淡金色的液体和那股子勃发的热量,还有犹如星辰碎片的光亮,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冒充的——不过就算圣水是真的,使用圣水的却只是个普通人,利维没有一点畏惧地上前,一手按住剑尖,一手握住剑柄,把它弯成紧绷的半圆形,人们就听到一声犹如弓弦鸣唱般的声音,男人的手掌连同那只装着圣水的瓶子就一同高高地抛向了半空,在黑色的背景与煤气灯的照耀下,洒落的水滴犹如一阵金雨。
  男人跌倒在地上,他举着手,不,应该说,举着手腕,瞪着还在地上翻滚的两只手,“我的手!”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的手!”
  但没人注意他,利维敏捷地闪过四处飞溅的水滴,一把将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圣水瓶塞进口袋,就犹如一只凶狠的猎犬那样冲进了人群,“枪!枪!”有人喊道,也有人举起了经过祝福的斧头和匕首,还有人挥舞着闪烁金光的锤子,半恶魔都不由得有点咂舌:“你们打劫了哪个教堂吗?”他加快脚步,比起在教堂里的那场混战,这里的人更加不堪——毕竟修士们还会相互帮助,东区的人则更为自私,他们或许会愿意为了自己的亲人爱人流别人的血,流自己的血就有点迟疑了。
  “他只有一个人!”芳女士嘶哑着大叫。
  “我说您说真的?”利维说,他只是在低语,但就像是在每个人耳边说话似的:“我是恶魔,”他坦然地承认道:“你们怎么会觉得一个恶魔会畏惧一群人类?您见过秃鹫畏惧一群鸽子吗?”
  他掠过一个人,在他的喉咙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切口,好比那位忘恩负义的玛丽,顺手接过对方掉落的匕首,虽然手指免不得要被灼伤,但在收入囊中的时候他还是满心欢喜,几乎与此同时,半恶魔的剑贯穿了另一个人的小腹,他呻吟着,扔掉手里的锤子,抓住了利维的手臂,旁边一个人露出了狂喜的神色,他举起斧头,猛砍下来,斧头击中了一具血肉之躯,撕裂了皮肉,嵌在了骨头里:“我杀死他了!”他疯狂地叫喊着,又戛然而止——他砍中的只是他的同伙。
  半恶魔的利爪从那家伙的后颈上离开,留下了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还没等有人发出鼓励,譬如“他没武器了”,他就一扬手,那柄应当留在受害者体内的利剑就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他用脚尖挑起斧头和锤子,一边收起它们一边轻盈地避开两个向他飞扑过来的黑影,黑影在撞在一起后分开,一个握住脖颈,一个按着胸口,其他人看到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那不是人,”一个带着软帽,看起来可能才从孩子晋升为成人的年轻人喃喃道:“那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怪物!”
  他大叫了一声,丢下一柄刀子逃走了,这仿佛是个警示,那些工人突然清醒了过来,复仇突然不那么重要了,恶魔与男巫,和他们有什么而关系?至于离开东区——他们想要离开东区但见鬼的不是这个方式!
  一时间,芳女士身边居然只剩下了一个人。
  利维将丢弃的武器一件件地捡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燃烧的焦油,幸好这些人没有继续翻倒木桶,这些焦油固然会将外墙烧得发黑滚热,但看起来还没能侵入内部:“您这是来干嘛的?”他冷笑着问:“给我送装备来啦?”
  “每逢一个人要祷告,他的仇敌魔鬼总设法阻止他,因为它知道无论一个人作了什么善工,总会阻碍它的魔道,人若坚持,就会得到安息。祈祷是坚持到底的战争。”芳女士吟诵了一段讲道中的内容,然后严肃地说:“圣人能够依靠祈祷来赶走你,恶魔!可怜我弱小,无用,身负罪孽,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来驱逐你!”
  她指向利维:“孩子,”她对身边的人说:“现在就是你清洗罪孽的最好时机,去吧,去杀死那个恶魔!”
  那个人抬起头来,这时候利维才发现他不是穿着一件长外套,而是一件苦修士的短袍子,在他将那件短袍完全揭开的时候,利维嗅到了那股和圣博德修道院院长相似的气味——他将视线短暂地在那件短袍上停留了一会,猜想它可能是一件很不错的隐蔽物,而后又仔细品尝了一下空气中的成分,之所以他说相似而不是一模一样,就是那个“半天使”的味道实在是有些古怪。
  半天使向前走了两步,他从后腰拔出两柄短矛,一种很少见的武器,半恶魔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他将短矛翻转,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第55章 天使之子(上)
  芳女士期待地看向利维,以为这个半恶魔会被吓得瑟瑟发抖,但她只看到利维在发笑,她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快!”她指着利维说:“别让你的父亲失望!”
  这句话就像是抽打在牛马身上的鞭子,半天使颤抖了一下,猛地抽出了短矛,犹如融化的金子,半天使的血液流淌在粗糙的亚麻衬衫上,让它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光彩熠熠,而更为明亮是浸透在血液中的短矛,每根矛尖都在发亮,“你每次都这么干嘛?”利维好奇地问道。
  在亚麻圣母小堂的黑弥撒中,作为圣博德修道院院长的约拿也这么干过,但那时候他面对的是一个大恶魔,即便仪式不算是全部完成,梅林升到地面上来的一小部分也会给人类造成很大的麻烦,他的判断很正确,他的手法也很迅速——但面对利维这样一个不熟悉的敌人——利维对这个半天使的气味是完全陌生的,一上来就这么做,无疑是在白白地损耗自身的力量。
  但无论是芳女士,还是芳女士带来的这个半天使,似乎都不怎么在意这点,后者沉重地踏出了一步,他的脚在东区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子,几块格子石头在牛皮鞋底下碎裂,而后他飞跃而起,并不轻盈,但更可怕,利维都能听见那具强壮的身躯带起的风声,他像是面对着一头黑铁的公牛,而不是一个人,好吧,他也不是人。
  半天使挥动短矛,短矛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惯用的武器,更不用说是双手短矛,一般而言,中世纪的人们将它与小盾,以及短斧配合着使用,双短矛就意味着牺牲了防护与更大的自由性,利维没有因为他之前的鲁莽而轻视对方的攻击,他的想法是对的,这个让他感到古怪的半天使在如何使用短矛上有着出乎意料的优雅与才能——他先是用一根短矛击中了利维的剑,非常小的接触面,但随后而至的巨大力量让半恶魔的利剑向一侧歪斜,另一柄短矛随即跟上,刺向利维那只深黑色的眼睛,利维向后退步,矛尖刺伤了他的面颊,沾染着的圣水立即渗入伤口并造成了烙铁一般的后果。
  那里的皮肤立即焦黑,打卷,甚至升起了一丝灰色的烟雾。
  利维感到一阵剧痛,他的眼睛在抽搐,但仍然可看见那道细小窄长的光芒,那是矛尖,两道光,一个从左往右,一个从下而上,在空中交叉成一个倾斜的十字架,芳女士发出一声喜悦的欢呼,但那道光的十字架搅碎的只是一件外套,半天使转过身,借助某种法术脱身的利维站在距离他不过几英尺的地方,举起了一根烧过的蜡烛,半恶魔大拇指一擦,就擦亮了蜡烛,然后就连同亮起的烛光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芳女士的大笑变成了懊恼的疑问,她挥舞着拳头,发出无声的催促,半天使迷惑地看着她,将左手举高,割开了自己的手心,让更多的血流淌下来,同时,芳女士垂下眼睛念诵咒语,周围的空气变得灼热,它们炙烤着那些淡金色的珍贵液体,把它们变成淡淡的雾气,雾气在几分钟就覆盖了仓库四周的地面与半空。
  站在路灯上的利维将失去效果的蜡烛收回口袋,“看起来他很听您的话,女士,但您真打算这么使用他吗?”就算如同圣博德修道院院长那种让利维感到棘手的家伙,也只是在面对即将降临的大恶魔面前才动手损毁自己的躯体——“他的老师,”半恶魔突然想到了之前听到的那个名词:“不,应该说,他的父亲,难道没有教导过他应当如何正确地对待这份昂贵的馈赠吗?”
  半恶魔只是出于猫那样的好奇心随口一问,芳女士却被彻底地激怒了,她尖叫着,念诵着经文:“日头一出,兽便躲避!”她大喊大叫:“我怜悯你,恶魔,因为你总要下地狱去,昨天你逃过了,今天你就逃不了,随你们怎么做,恐吓也好,诱惑也好,总有坚定的人来惩戒你们,将你们打回你们的巢穴中去!你要吃苦,你要受罪,你要在火焰中哀嚎!”她蹬着脚,头巾落下来了,头发也乱蓬蓬的,那些工人看到现在的她,肯定不会再那么听话了——她现在也和东区的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利维耸耸肩,迎向真正的对手。
  ——
  医生一开始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这不过是诸多日常中的一天,他到东区义诊,绘制霍乱地图,为一些不幸的人动了手术,作为回报,他拿到了三具新鲜的医学材料——现在他和另外几名医生只能初步判定出,霍乱的致死原因是病人会在呕吐与腹泻后大量缺水,所以他给那些人的建议中就包括了补充饮水,最好还能让他们吃点东西,但他也知道这不太容易,霍乱会导致病人无法吞咽,哪怕只是喂一口水也会引发激烈的呕吐。
  也有人提出,可以用输液的方式来保证病人不会因为水分流失而丧命,补充体液这种说法最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了,羽毛管输液法也已经被沿用了几十年,但这种疗法费用高昂,而且需要洁净的场所与设备,不是东区的人可以承担得起的,医生想,或许他可以从这几场解剖中详细地了解病人器官的恶变,看看是否能够采取其他的方法来解决最大的致命点。
  他拧亮了带来的煤油灯,仔细地拨开一些内脏,从颜色和质感来判断它们在生命之火熄灭的时候,还有没有在继续工作,在这种密闭的空间里,解剖工作带来的窒息感与恶臭味是很难避免的,但医生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完全浸没在研究的快乐中,他总是感觉,自己距离揭开谜题只剩下了最后一步,虽然这一天他都没能停过——他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残留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但一股劲儿还是逼迫着他继续干下去,切开皮肤,剥除脂肪,分解肌肉,剖出内脏……
  让他突然有所察觉的是光线。
  房间里突然像是多了一个光源,医生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一个角落里的“人”。
  他不是俱乐部成员,也不是半天使或是半恶魔,但就算他是个一字不识的乡下汉子,只要做过礼拜,听过讲道,也能知道停驻在半空中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那是个天使。
  他,祂就是光的源头,医生不得不眯起眼睛,就如同不能直视太阳,他也没法直视这个天使,他只能在朦胧的泪水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男性,从肩膀和胯部可以判定,祂有着修长的四肢,宽阔的肩膀,身后展开两枚又长又阔的羽翼。
  “约翰.斯诺。”祂严厉地说道。
  “是我。”医生听到自己回答说,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热风袭来,他被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击中,直接飞了出去,撞在了木架上,木架一阵晃动,上面的玻璃瓶子与锡罐叮铃哐当地掉了下来——这下我可死定了,老人在心里说,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些东西的重量。
  第56章 天使之子(中)
  医生闭上眼睛,但没有东西砸到他,他欣喜地睁开眼睛,那团刺眼的光芒已经消失,一个从凡人的眼光来看,可能在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站在他面前,如果没有他身后的双翼,他看起来倒很像是一个年轻的绅士,不过他没有穿着三件套,而是如希腊人那样只在身上套一长内衣样式的长袍,他赤裸着双足,皮肤犹如上好的白瓷那样发着柔润的光芒。
  那些玻璃瓶与锡罐只停顿了一下,就跌落在了医生的耳边,碎片飞溅,造成了一些细微的割伤,医生没有在意,“谢谢?”他试探地问。
  “不用感谢我,”天使说,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我并不是要拯救你,罪人,你注定了要下地狱,但在死之前,你要为你所有的罪行忏悔。”
  “如果那样,”医生挣扎着说:“只要忏悔就能被上帝宽恕,我就能上天堂,这不是你们一直在宣扬的吗?”
  “何等愚蠢的狡辩!”天使说:“固然,我主是仁慈的,但凡有人真心实意地向他忏悔,并真心悔改,他就会宽恕那人的罪,即便是出卖了耶稣的尤达,但这不是说,那人犯的罪造成的后果就能被消除,因为他们的罪并不单单是对自己犯的,还是对他人犯的,譬如尤达,他的罪并不是单单对耶稣犯下的,因为耶稣承担了所有人类的罪,他的行为就是背叛了所有的人类,所以他仍旧需要承担起严厉并且公正的惩罚。”
  医生听了,不由得说道:“这可不能让那些家伙听到了,尤其是那些教会的主教们,他们若是听到了,第一件事情倒是要将你烧了呢。”
  “尽管玩弄你的唇舌吧,”天使的双颊升腾起异样的嫣红,他知道医生在说什么——红衣亲王们自从教会建立并壮大后就没有停下过堕落的脚步,说起敛财、暴食、淫欲、暴虐、欺诈……那样少得了他们,比起世俗的国王,他们驾驭起权力的劲头可比诵经的劲头大得多——但就算祂没有……作为一个地位不高的天使,他也没权利去干涉这些人类的去向。医生这样说,只能被祂理解为讽刺,祂举起了手,房间里所有的光芒都在朝那只手中凝聚,很快,一柄锋利的光矛就在他紧握的手指间出现:“既然你不愿意忏悔,罪人,”祂轻蔑地说:“地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祂不再迟疑,一扬手就要用长矛刺穿医生的胸膛,但就在长矛即将碰触到医生的时候,它被挡住了,天使淡蓝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谁在阻挡他?那个半恶魔的仆从,又或是一个恶魔,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但一个半天使?
  圣博德修道院的院长,约拿兄弟神色严肃地单膝跪在医生面前,他手中持着曾经让利维吃够了苦头的多头亚麻苦鞭,苦鞭的末端缠绕着玫瑰念珠(念诵玫瑰经时使用的计数念珠),它的手柄是香柏木。所罗门王用作修建上帝圣殿的木料就是香柏木,更何况上面还缠绕着真福者的祭披,两股神圣的力量交缠在一起,一时间难分胜负。
  医生将身体往后靠,紧贴木架,虽然他早就知道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但因为他一向谨慎小心,尽可能地避免与“祂们”产生联系,所以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端详这些本应该被隔绝在人类生活之外的……存在,他斟酌着选择了一个较为平和的词语,事实上他更想说,怪物。
  他现在倒要可惜自己只是一个医生,若是个画家,或是诗人,绝对能够按照眼前的景象绘制出一副令无数人赞叹的画作,或是创作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天使与院长居然还有点相像,或者说,如果孩子继承了父亲的长相,那么所有的半天使都会有点相似——月光或是晨光般的银发或是金发,湖泊或是大海般的虹膜,白皙的皮肤,比起凡人,他们的皮肤非常光洁,没有痣,疤痕与粗大的毛孔,五官端正,身材高大,又都展开着洁白的羽翼……
  等等,医生的视力还是不错的,他怎么隐约觉得,院长身后展开的单只羽翼,要比天使身后的双羽翼更白一点呢,他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看错,或是什么东西投下的阴影,天使羽翼的末端的确是灰黑色的,只不过过渡区域十分宽阔,加之光芒闪耀,匆忙之间很难发觉。
  但也只有这么一会,天使发出了狂怒的咆哮,他的声音应当是悦耳的,但无论怎样动听的音符,音量被提高到一个凡人无法承受的地步就只能被判定为噪音——医生按住耳朵,低下头去,因为他们已经打了起来,仓库的地下部分虽然不小,但在这里争斗的两个甚至不是人,他们都有羽翼,都能飞,院长使用的苦鞭攻击范围极其惊人(这点利维可以作证),天使的长矛则可以随意缩短或是增长,即便祂把它投射出去,也能重新在手里凝聚出一柄新的。
  整个房间都在晃动,在溃散,到处都是弹跳碎裂的木头,玻璃和锡片,还有里面的东西,医生拉掉掉在脖子里的一片器官,他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连滚带爬地藏在倾倒的木架与墙壁形成的三角形小空间里,只是他不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从缝隙里看出去,他只能看到极端的光和黑影,到处都是,根本没法分辨,还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的轰鸣声,他以为是轰鸣声,但不久他就估测出那应该是一种语言。
  医生猜的没错,天使一直在用天堂语来斥责与诟骂院长,祂又惊又怒,如果说一开始作为半天使,院长出面庇护一个堕落的罪人,已经让祂感到愤怒,那么几番往来后,祂竟然在一个半天使面前讨不了什么好,更是让祂惶恐不安——祂始终畏惧着一件事情,而今天这件事情仿佛已经来到了祂面前。
  院长当然能听懂天使的话,但既然他答应了俱乐部的委托,与一个半恶魔合作来保护一个可能被遭到——威胁的医生,就表明他早就搭建起了心中的堡垒,他不是不动摇,但这些话语还不足以彻底摧毁他的思想,他很清楚他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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