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147节

  从钟离湛死去,从洛锦想要杀他又被他反杀,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何舜就像个迷失在深海波涛中的舵手,他在黑暗中沉浮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
  他每日都在愧疚和后悔中反复辗转,他没有一天能躲过噩梦的折磨,从他做错了那一件事之后,后来他走的每一条路,每一次选择,都像是歧路,最终总是事与愿违。
  这是何舜最接近正确的时刻,因为钟离湛能借由云绡的身体和他说话,这说明他借由云绡的身体复活也不是天方夜谭!
  “我、我知辩解无用,可何舜对君上忠心耿耿,从未想过背叛君上。”
  何舜说道,又不顾脸面地对着云绡屈膝跪地,他透过那抹布满浮尘的光看向云绡,像是能从她的身上看见钟离湛的影子。
  “我不知君上难处,我无法替君上分忧,是我自作聪明才跳入了那些叛徒的骗局!他们、他们效仿垚帝,要煮孩童血肉为食,想要得到长生之法,这才会羞于见人,黑袍裹身!我当时顺着湖族孩童丢失之案查到了他们的身上,本想如实禀告君上的!”
  “他们劝我加入他们,我怎会同意?我憎恶垚帝,更憎恨食人之鬼!可我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若能摄帝王之魂加入血肉炼制成丹,长生之法就更有可能成功,我……想利用他们,假借他们之手,布下摄魂阵咒,救君上一命。”
  何舜说到这里,那张被黑色面纱遮住的脸愈发扭曲,狭小的空间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周围的黑暗让他想到自己不见天日的那段噩梦时期。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明明他已经掌握了那些叛徒的把柄,若顺着他们计划,能杀死钟离湛身上的邪祟,再将他们交给钟离湛,解除百姓对君上的误会,这是一举两得之法!
  可何舜没想过那些人身后站着的靠山是谁,也没猜对,真正想要钟离湛命的是谁。
  假的宫殿从里面着火时何舜就察觉到不对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或许君上的确被邪祟所惑,可他也不能和这些居心不良者合作!便是有摄魂之法,他也可以学来和洛锦商量一个合适的时间再操作。
  他太急了!
  可偏偏一切送到他面前的机会都那么刚好,就像一个明晃晃针对他而施行的诱饵。
  “后来我才想到,有段时间我总会做梦,梦见君上中邪出事,也是因为这些梦才让我察觉到君上的身上似乎有第二个人……可怎么可能呢,谁又能附君上的身。那些梦境,是他们的阴谋!就如同摆放在那些叛徒跟前的诱惑,有人求财,有人求权,有人求生,我也有我所求……”
  那段时间,世人针对钟离湛谣言四起,他一心奉若信仰的君主,不能再经历下一场阴谋陷害,而他身上发生的转变,恰是他人攻歼他的死穴。
  何舜的眼眶中流下两行血痕,声音颤抖:“我……不为自己辩解,不求君上原谅,只要君上告诉我,我如今该如何做?我知君上深陷阵法血泥无法脱身,若想自由,得换身躯,如今她的身躯就在您跟前,我要如何帮助君上?”
  何舜还想为钟离湛办事,他还想要钟离湛给他下达一个指令,就像过去一样。
  他也会变成过去一样,尽自己所能,完成得无可挑剔。
  何舜没等到钟离湛回答他。
  阳光只短暂地在禁地上空路过,很快这里又重归黑暗。
  云绡从始至终只喊了他的名字,再没出声。
  何舜静等了许久,忽而一怔,抬头朝天祭台上空看去。
  神霄塔外有他的眼线传来要事,重急之事,敲鼓三声,他得先出去了。
  何舜又期待地朝云绡看去,再急,他还是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之后,他犹豫了会儿选择离开,将云绡的身体就放在这禁地之下,左右她已是傀儡,且于君上有用。
  何舜走了,云绡
  才眨了一下眼。
  想必这个时候召他离开的消息,应当就是云光憧连续多日难以安眠后,终于下定决心的圣旨了吧。
  第139章
  云光憧连续数日难以安睡,只要他闭上眼睛,想到的都是云绡如同发了癔症一样对他道:“国师控制着我的身躯!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总有一天他这妖术也会用在你的身上!更甚至……他那些丹就是操纵你意识的药!”
  她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一会儿像是过去那个可怜无助的少女,一会儿又成了回京后自得意满的公主,两种不同的云绡在他梦境中来回闪过,那一次次变化的脸最终变得木讷毫无表情。
  她一字一顿地对云光憧道:“皇兄,你现在还是凌国的帝王,你还有能力和国师抗衡,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只有抓住他的软肋!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云光憧从仲卿那里请来的安神符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知道自己睡不着的症结所在,国师的存在,就像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这叫他如何敢闭上眼?
  云光憧再一次难熬了大半夜,又顶着疲惫的身躯上早朝,他当时浑浑噩噩,根本听不进去这些朝臣们在说什么。
  他们言辞激烈,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事,云光憧撑着发疼的脑袋,从其中捕捉到了关键话语。
  凌国其他几族境内各地出现了异象,有人从历史翻阅中看出这是天降异色,曾经凡是出现此异象后没多久,各族之间便会有人挑起战争。
  又有人说这些不过都是子虚乌有,战争皆是野心者挑起的,他们的心思上苍也无法监测,更不会基于这些给予异象警示,天地变色,或许与四时有关。
  “可已经有异族者入京上奏!希望陛下替他们排除忧患!就好比那尾人族,徐长老忽发奇症自挖心口,昏迷至今未醒,尾人族的若川山间便发现了上万骸骨,这就是异象警示!”
  “还有,还有那旖族鬼女山,入夜便听鬼哭狼嚎,有人在那鬼女山附近看见了幽魂出没,凡是路经鬼女山的都撞上了鬼打墙,险些有人死在山外,这也是异象警示!”
  另一位大臣听到这些,只觉得万分可笑:“难道李大人还相信这世上真有神,真有鬼?你说的这些什么白骨,什么鬼影,我看都是他们杜撰,便是想要朝咱们讨要好处或免除今年的贡!”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若你真不信这世上有鬼有神,那圣仙怎么说?年年五月圣仙节,难道这都是假的?神霄塔从何而来?咱们陛下荣请国师,测算十一殿下八字与国运相连,册封圣女,又怎么算?”李大人有理有据地反驳。
  另一位大臣一时语塞,吹胡子瞪眼。
  云光憧便是这个时候开口的,他突然福至心灵,知道自己该如何拿住国师的软肋,也可以解决两位大人在朝堂上的争执。
  他道:“既各族都言,天降异象是为祸,依孤来看与其派人派银前去调查,倒不如重修神霄塔,请圣女上台祈福,国师做法祭祀。一来不可让他们用此借口免除年贡,二来也算昭告天下,凌国有圣女坐镇,一切妖魔鬼祟皆不敢造次。”
  两位大人一怔,倒是觉得此举可行。
  重修神霄塔,那是在京都花钱,不怎么废人远行,废力查因。至于圣女祈福,国师祭祀,那都是顺带而行,也可以堵住百姓悠悠之口。
  重修神霄塔一事,便就在朝堂上尘埃落定。
  -
  何舜出了天祭台下,赶往神霄塔前见到敲鼓有要事禀告的眼线时,云光憧已经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请仲卿仙师测算了吉时,就在三日后动土。
  圣旨已下,他想去阻止都来不及了。
  何舜只觉得那一瞬寒风刺骨,他几乎要站不住,一切明明都已经往好的方向进行了,偏偏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天子要动土重建神霄塔,满朝文武皆赞同,他还有什么立场和理由去阻止呢?
  若这个时候他去给云光憧设下傀儡术,将他变成提线木偶,是否能收回成命?何舜只需思索一瞬便推翻了这个办法,早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不该为了省去一些麻烦,留云光憧清醒。
  何舜没想过这个时候将云光憧变成傀儡,便是因为他不确定云绡是否就是他一定要找的那个人。
  若云绡不是,何舜就还需要再找更合适的人。他没有精力照看凌国江山,云光憧意识自由才好,这样他只需要拥有足够的权力再借此权力去寻找更适合钟离湛的身躯。
  若云绡是,何舜倒是可以将云光憧变成傀儡,可也不是现在钟离湛尚未附身在云绡身上的关键时刻。只要钟离湛附身成功,别说是将云光憧变成傀儡,就是将他杀了,扶“云绡”上位成为凌国主宰也未尝不可。
  现在呢?现在他还能走哪一步?
  三日后便要动土推翻神霄塔,而神霄塔当初之所以能建成,定然有云端上恶劣的操纵者之手笔,高塔倒地,苍天会怎么做?
  偏偏这个时候,什么各族各地发现了异象的说法渐渐传入京都。
  而往往这些消息传入京都,便说明在他们本族地界里基本做到了人人皆知的程度。
  尾人族若川山上的白骨是他所为,旖族鬼女山曾叫锦仙山,那山上有个神女他也是知道的,莫非是神女睡了两千多年如今苏醒了?
  尾人族和旖族都传来了异象消息,那曦族和湖族呢?
  曦族的异象,是否与渡仙城的大火有关?湖族的异象——
  何舜突然想起了东洲望月山上的圣仙像,那座圣仙像的由来他很清楚。就像他知道锦仙山上有洛娥,他也知道望月山处的那抹神明残魂,是在钟离湛两千多年前被封印之后才陨落至此的。
  若非元司,他也不会知道当年那些叛徒一起设计绞杀钟离湛的真正原因,也不会知道他当初有多愚蠢,不会知道钟离湛其实还有醒过来的机会,只要他去做!
  何舜去过东洲很多次,每年都不错过,他不认为元司的魂魄希望钟离湛好,但他知道元司卑劣,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从元司口中套出有用的消息。
  比方如何练就神鬼蛊……
  元司会是湖族的异象吗?毕竟所谓的圣仙是湖族的女子,而东洲如今已经是湖族的地界了。
  这些异象频频出现,究竟是为何?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些?
  何舜抬头看向天空,面前的神霄塔之高,高得他看向塔顶时有一瞬间的眩晕,灿烂的阳光叫他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他想起了方才眼线说起朝中大臣对峙时,那位李大人的说辞,翻阅古今史记,凡是天降异象不久之后便是五族征战,改朝换代。
  何舜活了两千多年,当然知道那天色上的异变,其实就是云上执子对弈者们朝苍生设的又一场局。他们要在这场现有的局面上分出高下,一场暴雨来临,人间又将成为炼狱。
  而他……可能等不到下一个和平时代,他或许会死在数十年的战争中,荒年乱象间,他也更难达成让钟离湛复活的夙愿。
  云绡……云绡是他最后的机会!
  -
  天祭台底,云绡看着已经越过井口的光芒,也知道这个时候焦头烂额的不止云光憧,定然还有方才在这里好一番剖白的何舜。
  何舜方才说的那段话里也有一个关键,让云绡有种恍惚和不真切感,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宿命在这一刻形成了她无法破解的闭环。
  “哥哥,你刚才认真听他说了吗?”云绡轻轻眨了一下眼道:“他说他当初之所以会跳入那些叛徒的陷阱,是因为他自作聪明地想要为你好,而
  他以为你不好的原因,是因为当时他在你的身上看见了邪祟。”
  云绡扯着嘴角干笑了一下:“他说的邪祟,该不会是我吧?”
  钟离湛此刻就站在云绡的身后,听见她的话他立刻转身到了她的面前,捧起云绡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表情,生怕她会因此胡思乱想。
  “那是不是说,如果我没有回到过去,我的魂魄不在你的身上,何舜就不会发现你行为举止与往常有异,也就不会顺着那些叛徒设下的圈套,意外促成了你的死亡?”云绡是真的想不明白,所以她的眼神充满了疑惑,思绪也在这一刻打结。
  钟离湛身处火海的最后画面,很长时间都是烙印在云绡心头的一道疤。即便如今她知道他有办法复活,却也仍然为过去的他而难过,那些经历过的切实伤害不是假的,这两千多年的骂名和沉睡也不是假的……
  云绡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可她就像是陷入了凌乱的线团里,不论怎么去想都挣扎不出来。
  是她的出现,让何舜以为钟离湛有危险,这才将计就计,想要用那些叛徒设下的六杀阵和摄魂咒把她给绞杀。却没想到她的魂魄回到了如今,当初被红泥掩埋的,是真正的钟离湛。
  “不是的,绡绡。”钟离湛故意捏了一下她的脸,让她痛上一痛,才不容易陷入牛角尖。
  “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不会知道天上人间的秘密;如果不是你带我去锦仙山,我找不到那些所谓神明对苍生诅咒的真相;如果不是你刚好出现在我盖建月坛的时期,彼时浑浑噩噩的我,根本无法支撑上月坛,也根本无法记下月坛上所见那些巨人施咒于尾人族的过程。”钟离湛说着,垂头吻了一下云绡的嘴唇。
  轻轻一吻,带着一丝浅笑:“所以,原来天生剑骨之人,果然命硬不易折,三次九星连月阵都能全身而退,而你也果然不适合乱世,更适合救世。”
  他的生命中若非因为小仙女的到来,可能他致死也不知晓这世间真相,也就不会有他后来斩断苍穹落在曦族人灵魂血脉中的那根线,他所做的一切,都基于小仙女给他的提示上。
  “可是,是你让我回去的。”云绡抿嘴,甚至最开始的第一次,她是无意间回去的。
  “所以你看我俩多有缘?你身体里有我的骨,而我的身体里有你的魂,是我救了你,你也将救我。”钟离湛抚摸着她的发丝道:“所以你也不必去想是因为你的出现才让何舜误入歧途,即便当时没有你,他也会在梦境中被云上巨人拿捏到其他软肋,也仍然会走入那些巨人对他设好的死局中。”
  钟离湛唯一有些感慰的是,何舜当初并非真的有意背叛他,这也说明当初的钟离湛眼神并不差,他给照国留了一个很好的人去当君主。
  一切都像是命运的不可抗力,当时何舜远在连玉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一封信,让钟离湛无法用双眼看穿他所言是真是假,又数日奔波,最终踏入寒夜。
  何舜后悔,心防坍塌,最终也没走上钟离湛给他设想好的那条路,照国在短时间内不复存在,而钟离湛的名声自此成了人人喊打又畏惧的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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