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120节

  洛锦连忙解释:“属下只是担心君上的身体,并无跟踪君上之意,请君上责罚。”
  洛锦才说完,另一道声音从旁边响起。
  “君上,符玉城又派人来了。”何舜适时的出现,让云绡没再将目光放在洛锦身上,反而将怀疑转移到何舜的身上。
  她也沉沉地看向何舜,而后微微蹙眉。
  不对,身形不对。
  那个人很高,何舜就是寻常男子身形,曾是文弱书生,即便近几年来练了武,也没改变他只到洛锦耳廓的身量。
  符玉城是钟离氏老宅管辖,符玉城中来人,只能是钟离湛的父母那边来信。
  钟离湛数月前来到东洲,在望月山下安营扎寨,并未回去,他的父母也从未给他稍信。双方就像是从不知彼此离得有多近,又像是从来没认得这个人一样,未曾有一星半点的接触。
  从钟离湛当众斩杀姚氏近亲兄长及其子嗣旁支一干三十几人后,符玉城便来过一次信,钟离湛没看过那封信,他直接将其丢入火中烧了。
  云绡问过他为何不看,他道:“不看,我权当信里是对我的挂念和叮嘱,看了,说不得要难受。”
  而今姚氏之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符玉城这个时候再来信,便不会是为了姚氏。
  云绡拿不定主意,为了避免麻烦,还是没有亲见符玉城的人,只是让对方留下口信,从何舜那边传来的话中听来,果然是钟离湛的父母想要让他归家一叙。
  云绡被钟离氏传来的口信绊住,又急着去营帐内将她和钟离湛在月坛上看见的一切描绘下来,便没再管洛锦,挥手让他自行离开,下去领罚。
  待到云绡离开,何舜才上前扶起洛锦。
  洛锦问:“何大人可看出,方才那是君上,还是妖邪?”
  何舜也有些迷惑了。
  他以为那是钟离湛,毕竟彼时钟离湛的威压,还有凌厉的眼神做不得假。可再后来听到符玉城相关之事后他有了一瞬的停顿,整个人周身气势又柔软了起来,不像钟离湛的冷硬和果决。
  意识到自己的混乱,何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若方才的是君上也罢了,若不是那你我和天下苍生都有麻烦了……”
  洛锦沉思片刻便明白过来何舜的意思。
  若方才盯着洛锦看的人不是钟离湛,便代表钟离湛身体里的那个妖邪可以扮作钟离湛的模样,九成相似,真假难辨,届时代替钟离湛,便是天下人的祸患了。
  -
  云绡回到营帐后便翻开一卷卷轴开始记录她还记得的一切,事无巨细,从她变成了一个尾人,又变成了一棵树,到后来的一场雨,哪一个都没有错漏。
  云绡又一次庆幸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她甚至能记得当时撑着山体俯身下人间的那个雪云巨人的身上,染上了些许天青色,而他当时撑着的山,并非望月山。
  云绡想了想,又在一旁画下了那座山的简易样子,连同山体周围有什么特殊的细节,她也一一标注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云绡松了口气。
  此事关乎天机,当然不能就如同钟离湛过往记忆一样大咧咧地展开在眼前,云绡将卷轴卷起,又在上面设下了个禁制,为了与其他卷轴区分,便将那禁制仿成了一朵暗淡的海棠花。
  她不确定钟离湛的魂魄需要休养多久,她也不确定自己会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云绡想,她留下了海棠花,他就一定知道这是她给他的提示,毕竟那株对于钟离湛而言不能吃不好养的海棠花,是她种下,又是他浇水施肥的。
  只关乎他们二人。
  重新刻画窥天所见,也消耗了云绡太多精力,她疲惫地卧在钟离湛房中仅露出来的一点空位上,靠着他记录了不知多少天多少细节的记忆书卷,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
  云绡迷糊地睁开眼,入目所见便是一副展开的卷轴,卷轴已然被翻到了最末端,那座山旁铁画银钩的字迹落下了两个字——岐凤。
  “这是山的名字吗?”云绡开口。
  画符的手一顿,钟离湛似乎很意外:【你……还在?】
  云绡嗯了声:“我还在。”
  【那你……】
  钟离湛想问她,那她是何时来的?
  他才一醒来,便发现时间居然与他记忆中相隔了那么久,明明前一刻他还坐在冰天雪地里看何舜执刑,杀姚氏罪人,再一睁眼便回到他住的营帐内,账内的东西都被人动过了。
  他的住处外设了阵咒,这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阵咒,从未对外人吐露过。
  而普天之下,能擅用符咒者少之又少。
  钟离湛可以毫不自负地说一句,这些他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何破解,旁人便是想要效仿也得知其奥义。
  他不知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记录下来的过去
  都有被人翻阅过,而他放置那些记忆的地方多出了一张长卷轴。
  卷轴上印有海棠花,钟离湛立刻就想到了小仙女。
  看到卷轴上的禁制,他也知道自己没猜错,小仙女来过,可她来得太突然,又走得太快了。
  此类禁制是钟离湛独创,他意外后来的自己教这个小仙女简直不遗余力,恐怕压箱底的东西都翻出来送给旁人了。
  但他还是打开卷轴,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越看,钟离湛越心惊。
  被抹去的长达两个月的记忆,像是漏了一丝口子,些许画面在脑海中重现,却又模糊不清。
  他好像去过江边。
  他好像吃了煎鱼。
  他好像……还听了一个有关于公主的故事。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那些了。
  钟离湛能感觉得出,他的身体更加虚弱,即便他是曦族人,钟离湛也有预感,他不会那么长寿。
  他没日没夜地去细看云绡在卷轴上留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后来又仔细看了那座山。那是岐凤山,他没去过,但听过那是北方最高的一座山,几乎与东洲的望月山相近的高度。
  钟离湛看完这些,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去做。
  符文写到了一半,熟悉又久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钟离湛愣怔住。
  她还在。
  云绡直觉钟离湛似乎有些不对劲,便问:“你……忘记山上发生的一切了?”
  钟离湛嗯了声,准确来说,是从她来时发生的一切都忘记了。
  钟离湛的内心生出了一丝慌乱,他不知自己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或许下一次再睁眼,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十年,而非两个月。
  云绡从他这片刻沉默里察觉出了他的不安,她的心口顿时生出密密麻麻的疼,如果可以,她多想这个时候能魂魄短暂地离开钟离湛的身体,去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没关系的,哥哥,我都替你记着呢。”云绡的声音轻软道:“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我。”
  哥哥?
  是他失忆的这两个月,和这异世女魂义结兄妹了?
  不知为何,想到他们竟成了兄妹关系,钟离湛的心中有了片刻酸楚不适,那瞬难以启齿感觉,很快被云绡接下来的话语打破。
  她精简了这两个月发生的重要事迹说给钟离湛听,待到说完,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天边泛起鱼肚白,又过了一夜。
  钟离湛笔下的符文早就干透了,他听着那些与他记忆深处模糊的画面贴合在一起的记忆,忍不住开口:【还有一个故事,你没说。】
  云绡觉得自己说的故事和钟离湛说的故事比起来,还是差了太多,她当时说完钟离湛也没什么反应,还问她这个故事有何意义。
  所以她故作高深道:“那个故事,要你自己想起来。”
  扯开话题,云绡问他:“你在写什么?”
  钟离湛顿了顿,道:【画符,布阵,还有……制咒。】
  云绡问他:“是针对那场雨的咒吗?”
  她说的那场雨是数千年前,苍穹上的巨人为了掣肘尾人和平衡五族力量的一场雨。
  钟离湛嗯了声,又道:【你很聪明,也很厉害。】
  他的手指向云绡在卷轴上依样画葫芦的那些咒文,那时恰好有一滴雨,掉进了钟离湛的眼里,而云绡的魂魄与他一体,将那滴雨中细小的流动的咒文全都记了下来。
  钟离湛知道,这若是换做他去记,定然不会有云绡这样全面。
  云绡被夸有些开心,娇俏的语调道:“那我陪你一起制咒,我学会了蛮多的,你现在写的这些,我能看懂大半呢!”
  钟离湛没有拒绝,小仙女显然是个很好的帮手,若不是有她,恐怕他这两个多月又是白用功。接下来的他就会像之前的七年一样,反复在一个地方打转,用有限的记忆去寻找破解苍穹对人间祸乱之法。
  钟离湛想的是,她能记下来这些也好,若有朝一日他又忘记了,或者他所行之事尚未成功便被那股压制他的力量剥夺了性命。
  至少、至少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让苍生摆脱命运里的傀儡线,不再受苦。
  -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云绡都和钟离湛一起待在营帐内。
  外界事宜断案有何舜,立威有洛锦,钟离湛都没有再管。
  百姓口中传言,曦帝痴迷成仙之法,盖建月坛之后便一直在月坛上修炼,不时还要抓上童男童女以作炼丹吃食。
  偏偏这个时候,还真有个地方的孩童失踪得及快。
  一切罪恶,似乎都能与钟离湛扯上关系。
  对于这些污名,钟离湛不曾回应半分。
  直到符玉城再派人前来。
  来使仍然是那一句,家主希望能让曦帝归府一叙。
  钟离湛这次见了符玉城来的钟离氏的府卫,他对那人道:“告诉孤的父亲和母亲,孤明日归家。”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去见父母的机会了。
  钟离湛握紧手中耗尽心力所绘的符阵。
  此一生,是他不孝在先,他能留给父母的少之又少,但愿这张纸,能载他情谊,略尽孝心。
  第114章
  云绡跟着钟离湛学了很多,可钟离湛绘下的咒文她仍然有许多地方看不懂。
  钟离湛也没时间一一向她解释,他知道云绡过目不忘,就连那一闪而过的雨滴里的咒文她都能记得清楚,那他当着她的面每日写下的她也一定牢记于心。
  钟离湛将他写下的那些咒文与云绡所记满满一张的卷轴放在了一起,又在她下的海棠花禁制上多加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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