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
李凤遥微微一笑,举杯向着太后的方向略一示意,动作优雅无比,眼神却平静无波,让人看不透丝毫情绪。
太后移开目光,看向殿中的歌舞,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寻常。
一切都在合宜的礼仪规范之下,滴水不漏。
但坐在近处的一些人,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朱厚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李凤遥一眼,见她巧笑嫣然,并无异常,便又转过头去,心已经飞到了宴后可以去放烟花的事情上。
李凤遥放下酒杯,这宴席,吃得真是有趣。她目光流转,看向殿下那些欢声笑语的众人,心中冷笑。
毕竟是宫中年夜,无论闹成什么样,皇室天家总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一个个端坐得像慈悲的佛相。
年节的喜庆余温尚未散尽,京城各衙门刚开印理事,一股肃杀沉闷的气息便悄然取代了之前的欢腾。
正月十七,清晨。寒风依旧凛冽,顺天府衙门外值守的衙役刚打着哈欠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便被门外的景象惊得睡意全无。
只见府衙门前黑压压跪了二三十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身着粗布麻衣,头缠白布,神色悲戚而决绝。他们沉默地跪在那里,与周围逐渐围拢过来、指指点点的百姓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首的一位老者,双手高高举着一份血迹斑斑的状纸,嘶声喊道:“青天大老爷!求您为小民们做主啊!寿宁侯府霸占田产,逼死我儿,求您伸冤啊!”
他这一声如同点燃了引线,身后的人群顿时爆发出巨大的悲鸣:
“侯府恶奴打死我丈夫,求青天老爷做主!”“他们还抢了我女儿,至今生死不明!”“求老爷们看看这冤屈!看看这血泪!”
哭喊声、磕头声、状纸被抖动的哗啦声混杂在一起,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围观者。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惊骇与同情。寿宁侯府的恶名,京城百姓多有耳闻,但如此多苦主集体鸣冤,却是头一遭见到。
衙役们慌了神,连忙进去通报。顺天府尹闻报头皮发麻,年节刚过就遇上这等棘手事,对方还是寿宁侯府!他一边命人先去安抚,一边急得在内堂转圈,思忖着如何拖延、如何上报。
门外的苦主们见官府迟迟没有回应,只是派了几个衙役出来试图驱散,情绪愈发激动。他们从最初的哀求,逐渐变成了悲愤的控诉。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一阵骚动。一个身材干瘦、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跌跌撞撞地挤到最前面。那老妪手中也紧紧攥着一份状纸,眼中已无泪,只剩下刻骨的绝望。
“娘!您慢点!”汉子声音沙哑。
老妪却不理会,她挣脱开儿子的手,踉跄着扑到顺天府衙门那威严的石狮子前,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状纸拍打在冰冷的石狮基座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官官相护!天理何在!!”老妪的声音凄厉,“我老头子被他们活活气死!地没了,家也没了!告了三年,状纸石沉大海!今天老婆子我就死在这里,用这条老命,换一个天日昭昭!”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老妪猛地一头撞向那狰狞坚硬的石狮子!
“娘——!”汉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扑上前去。
然而为时已晚。
一声闷响,鲜血瞬间从老妪额角迸溅开来,染红了石狮的基座,也染红了她手中那份皱巴巴的状纸。她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双目圆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已然气绝。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了一瞬。
随即,巨大的悲愤和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
“出人命了!!”“侯府逼死人了!官府逼死人了!!”苦主们的情绪彻底失控,哭喊声、怒骂声震天动地。围观的百姓们也群情激愤,纷纷指责官府无能,声讨侯府恶行。
那惨死的老人,那滩刺目的鲜血,成了压垮一切的最后一块巨石。
顺天府尹再也坐不住了,连滚爬爬地跑出来,看着眼前的惨状,面如土色,他知道,这事彻底闹大了,再也捂不住了!
几乎就在同时,几骑快马从不同方向驰入京城,背上插着东厂的特急红旗。
乾清宫内,朱厚照刚起身不久,正由宫女伺候着梳洗。大太监急匆匆捧着一份密奏进来,脸色发白:“万、万岁爷……东厂八百里加急,还有顺天府急报……出、出大事了!”
朱厚照皱眉接过密奏,快速浏览。上面是闻溪的字迹,东厂简洁冰冷地汇报了顺天府衙前苦主集体鸣冤、老妪撞死石狮的惨剧,并附言:民怨沸腾,舆情汹汹,皆指向寿宁侯府。
而另一份顺天府的急报,则语无伦次地描述了现场惨状,恳请圣裁。
朱厚照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血管突突直跳。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那老妪撞死在石狮上的惨烈一幕,听到了那震天的哭嚎和控诉!
这不是后宫倾轧,这不是政敌攻讦!这是民冤!这是民愤!这是用鲜血写在他朱家皇宫大门前的控诉!
“好……好一个寿宁侯!好一个朕的好舅舅!”朱厚照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猛地一脚踹翻了眼前的盥洗架,水盆器物哗啦啦摔了一地,吓得宫人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逼死百姓!逼人撞死在府衙之前!他们是想让朕的天下大乱吗?!是想让这朱姓江山,被百姓的唾沫淹了吗?!”
帝王的雷霆之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之前因太后而产生的那一丝犹豫,在这淋漓的鲜血面前,被烧得干干净净。
“传旨!”朱厚照双目赤红,声音如同淬了冰,“着东厂、锦衣卫即刻锁拿所有涉案之寿宁侯府人等!一个不许放过!给朕彻查!严查!”
——
这事传入李凤遥的耳里,看着立在下头的闻溪她也是一惊,“你是怎么办事的,怎么能出人命呢?”
闻溪立刻屈膝跪下,声音却依旧平稳冷静。“娘娘息怒。此事确非奴婢所能预料,亦非东厂安排。”
他抬头目光冷静地迎上李凤遥的审视:“奴婢遵照娘娘旨意,只是暗中收集罪证,引导苦主,并未直接煽动其今日之举。那撞死的老妪,其夫确于三年前被寿宁侯府逼死,田产被夺,屡告无门,早已心存死志。今日之事,乃是积怨爆发,非一日之寒。东厂之人当时只在人群中观察记录,并未插手干预。”
他顿了顿,然后冷酷的评估:“然则,娘娘,事已至此,此妇之血,未必是坏事。”
李凤遥没有说话,她皱了眉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闻溪低声道:“此血一溅,民怨便如沸水开盖,再也捂不住了。陛下即便想息事宁人,朝野舆论、天下悠悠之口也绝不会答应。如今,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寿宁侯府仗着太后的势逼死人命在先,是顺天府漠视冤情在后!这血,坐实了他们的罪,也彻底绝了他们狡辩、转圜的后路。”
“娘娘,”闻溪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力量,“这把火,烧得是猛了些,但也因此,才能烧得更透,将那些藏在阴沟里的魑魅魍魉,彻底烧成灰烬。陛下此刻,恐怕已是雷霆震怒。”
李凤遥听完,眼中的惊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冽和决断。
闻溪说得对,虽然过程出了意外,但结果却可能比她预想的更好。鲜血是最好的催化剂,能最快地激发愤怒,也最能牢固地钉死敌人的罪名。皇帝那里,恐怕不再是不满,而是暴怒了。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任何慌乱或仁慈,那只会显得软弱虚伪。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起来吧。”她淡淡道,“本宫知道了。此事虽非你所愿,但终究是东厂引导不力。后续之事,你若再出半分纰漏……”
“奴婢提头来见!”闻溪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
“哼,”李凤遥轻哼一声,“现在,给本宫牢牢盯紧寿宁侯府和江宁织造那边,陛下既然已经动怒,必会下旨查办,你们东厂就要拿出真凭实据,把每一桩罪、每一笔账,都给本宫钉死在铁案上!保护这些苦主,更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毁灭罪证或是再弄出什么意外来。”
“是!奴婢遵旨!定不辜负娘娘信任!”闻溪重重叩首。
“去吧。”
闻溪依言退下。
第53章 内阁失察
闻溪退出贵妃宫苑,身影迅速没入宫墙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暗流。他并未直接出宫,而是转回东厂签押房,那里已有数位档头捧着整理好的卷宗匣盒静候。
“督主。”档头们躬身行礼。闻溪面无表情,目光扫过那些或新或旧的匣盒,其中一份尤其厚重,封皮上贴着猩红的紧急标签。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份厚重的卷宗上点了点:“便是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