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或许,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机会,一个能撕开缺口,又能测试来者成色的机会。
  “把人带来。”李凤遥下令,“悄悄儿的,别惊动任何人。”
  “是。”郑常宁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后,两名小太监半扶半架着一个衣衫单薄、背后渗着血痕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进入承乾宫偏殿。那女子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忍痛而被咬得破裂,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
  她被轻轻放在外间值班的榻上,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因伤势而无力动弹。
  李凤遥挥退旁人,只留郑常宁在门口守着。她缓步走到那女子面前,“你叫林什么?在尚仪局任何职?”
  那女子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清晰:“奴婢林静微,尚仪局司乐司……女史……”
  “玉如意,当真不是你打碎的?”
  林静微猛地抬头,眼中是近乎执拗的光:“奴婢以性命起誓,绝非奴婢所为!是周美人自己未拿稳,却因怕受责罚,又素来看奴婢不顺眼,便诬陷于奴婢!掌仪她们,她们根本不容奴婢分辨!”
  李凤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即便你所言是真,本宫又为何要信你?为一个无凭无据的女史,去开罪一位美人,甚至可能拂了皇后的面子?”
  林静微身体因疼痛和寒冷微微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李凤遥:“奴婢人微言轻,死不足惜。但奴婢听闻娘娘御前不畏言官,体恤宫人,奴婢……奴婢不甘心就这般蒙冤受屈,烂死在掖庭!若娘娘肯信奴婢这一次,奴婢这条残命,从今往后就是娘娘的!”
  她几乎是拼尽全力说出这番话,然后脱力般地伏在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背上
  的伤口又渗出血色。
  殿内一时只剩她压抑的咳喘声。
  李凤遥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卑微狼狈的表象,看清内里的灵魂。“郑常宁。”
  “奴婢在。”
  “去拿本宫的金疮药来。再让厨房熬碗参汤。”李凤遥吩咐完,重新看向榻上因她的话而骤然僵住的林静微。
  “林静微,”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开始放狠话,“本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但你要记住,本宫这里,只要忠心的人。你若有一日生了二心,下场会比去浣衣局惨烈百倍。”
  她不需要手下的人多么能干,但必须要忠心,她可以让人扶摇直上,给人权力与富贵,但这人不能背刺她。
  因为她的敌人实在太多了,以后会更多,她需要盟友。
  林静微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异样的红晕,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磕下头去,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奴婢谢娘娘再造之恩!此生此世,唯娘娘之命是从!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凤遥看着她点了点头。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
  这深宫的风雪,她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主动投入麾下的卒子。
  “好好养伤歇着吧,什么都不必管,在这住着把伤养好就行。”李凤遥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的命,从现在起,金贵了。”
  ——
  朱厚照快被烦死了。
  他烦躁地将手中那本奏疏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那奏疏内容无关边关烽火,也无关漕运民生,而是洋洋洒洒数百言,痛心疾首地论证为何贵妃的不合祖制,易生奢靡之风,并引申至“女祸误国”之论,恳请陛下“防微杜渐”,“严束内廷”。
  “荒谬!”朱厚照揉着额角,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窜,却无处发泄,“朕的贵妃,吃穿用度也值得他们这般聒噪?!礼部侍郎是太闲了吗?要不要朕派他去宣府督军?!”
  侍立在旁的郑常宁与王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奏疏挪到一边,赔着笑脸劝慰:“皇爷息怒,息怒。这些迂腐文人,就爱在这些鸡毛蒜皮上做文章,彰显他们的存在感。您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气坏了龙体可不值当。”
  “鸡毛蒜皮?”朱厚照冷笑一声,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你看看!这堆东西里,十本有八本是这等屁事!不是拐着弯说贵妃不合规矩,就是弹劾闻溪‘阉竖干政’、‘引诱主上’!要么就是些请安折子写得跟劝谏书一样,字里行间全是‘陛下当远小人’、‘亲贤臣’!他们当朕是傻子,听不出弦外之音吗?!”
  他越说越气。自从那日御书房交锋之后,朝臣们的攻势就变了。不再是正面强攻,而是化整为零,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些细碎、黏人、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的琐事和暗指。每一次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让他想发作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一次两次,他还能当笑话看,甚至觉得李凤遥被这些人变着法儿地挑剔有点可怜又好笑,更能激起他的保护欲。但次数多了,就像钝刀子割肉,磨得他心烦意乱,耐心急速消耗。
  他是皇帝,他想的是驰骋塞外、练兵演武、甚至偷偷溜出宫去体验市井之乐,而不是整天被困在这紫禁城里,处理这些女人家用度、宦官升迁、还有文官们没完没了的道德说教!
  “皇爷,要不歇歇?”王敬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御马监新进了几匹西域宝马,神骏非凡,要不奴婢陪皇爷去瞧瞧?”
  若是往常,朱厚照必定立刻扔下奏折兴冲冲地去试马。但今天,他只是烦躁地挥挥手:“不去!”
  他莫名想起李凤遥。这几日她倒是安分,称病不出承乾宫,把这些破事全都丢给了他。她倒会躲清静!
  难道真如杨廷和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他开始觉得倦了?累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朱厚照更加不爽。他讨厌被算计,讨厌被这种软绵绵的方式逼着就范。
  “郑常宁,”他忽然问道,“贵妃这几日在做什么?”
  第42章 豹房
  郑常宁忙躬身回答,“回皇爷,贵妃娘娘凤体欠安,一直在承乾宫静养。不过奴婢听说,娘娘前些日子用自己的份例贴补了低位宫人炭火棉布,倒是引得宫中上下感念不已。”
  朱厚照闻言,挑了挑眉,脸上的烦躁稍霁,甚至露出一丝玩味:“哦?她倒是会收买人心。皇后那边没说话?”
  “坤宁宫下了懿旨,说要‘恪守本分’。”郑常宁低声道。
  朱厚照嗤笑一声:“朕就知道。”他太了解自己那皇后和太后的做派了。李凤遥这一手,漂亮是漂亮,但也肯定又招来了不少暗地里的眼红和嫉恨。
  他重新看向那堆奏折,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一边是文官们喋喋不休的规矩和劝谏,一边是后宫女人之间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而李凤遥,似乎被夹在了中间。
  这一刻,他因为繁琐政务而生的那点迁怒的烦躁淡了些,反而生出一种更强烈的逆反心理。你们越是这样围追堵截,朕偏不让你们如愿!
  他就是这么叛逆的皇帝!
  “把这些,”他指着那堆弹劾贵妃和闻溪的奏疏,对王敬吩咐道,“全都留中不发!告诉通政司,以后再拿这种无关痛痒的东西来烦朕,他们就不用干了!”
  “是,是,奴婢这就去传话。”王敬连声应道。
  朱厚照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决定还是去看马散散心。但走到殿门口,他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对王敬补充了一句:
  “算了,摆驾承乾宫。朕倒要看看,她闭门不出在搞什么鬼!”
  正大光明摆烂,实在太过分了!
  殿内暖融如春,银丝炭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果香和淡淡的药草气。李凤遥并未卧床,而是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云锦常服,歪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点心、一本翻开的书,还有一小盅显然刚用过的燕窝。
  她脸色红润,眼神清亮,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个小宫女读话本子,哪里有一丝病容?
  朱厚照脚步一顿,气笑了:“李凤遥,你这躲清闲倒是挺滋润啊?”
  李凤遥闻声,似乎才发觉他来了,懒懒地抬眸,只挥退了小宫女,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慵懒和抱怨:“陛下还说呢,臣妾这病,不就是被前朝那些大人们气出来的吗?日日奏疏里变着法儿地骂臣妾是祸水,说臣妾奢靡,臣妾心里憋屈,可不就病了?”
  她倒打一耙的本事日益精进。
  朱厚照走到榻边坐下,哼了一声:“朕看你是躲在这里享清闲,把那些烂摊子全都丢给朕!你知不知道那些奏折堆得比朕还高?十本里有八本是骂你的!”
  “知道啊,”李凤遥拿起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所以臣妾才更要病着。臣妾若是活蹦乱跳的,他们岂不是骂得更起劲?臣妾病了,他们好歹能消停点,陛下也能少看几本废话连篇的折子不是?”
  “你倒是会找借口。”朱厚照没好气地夺过她手里的半块点心,扔进自己嘴里,“不行,朕也不干了,事不宜迟,我们搬去豹房吧,烦死了一天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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