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酒不吃吃花酒(重生) 第48节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玉相击般的冰冷,清晰地砸在殿中每一个角落。
  不能慌,越到这个时候,越是要镇定。
  元灯欢在心里暗暗的给自己打着气,她从太后懿旨里已经提取到了不少的信息。
  在来的路上她就知道,今天绝不可能让她轻易躲过去,偏偏现在江尧不在宫中, 一切就只能靠自己。
  元灯欢缓缓抬起了头,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细瓷,苍白得几乎透明。
  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虽说着在心中给自己暗暗打气,但是还是害怕的很。
  一双眸子,曾经映着江尧身影、盛着星月柔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过后的空茫与死寂,深处却燃着一点不太肯轻易熄灭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本能,是对这飞来横祸的茫然与不甘。
  就靠这一团火了。
  “太后娘娘,”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臣妾…冤枉。臣妾确是元家……”
  “冤枉?”一个娇脆如莺啼、此刻却淬满了刻毒与得意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元灯欢准备好的措辞,让微弱的辩白显得更加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太后那冰锥般的视线,都转向了声音来处。
  安阳县主,正从太后凤座旁侍立的锦墩上盈盈起身。
  她今日穿着身鹅黄云锦宫装,发髻高挽,簪着点翠凤钗,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流泻出细碎冷光。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与震惊,仿佛承受着巨大的“不忍”,缓步走到了大殿中央,站在了元灯欢面前几步之遥。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形容惨淡的宸贵妃,唇边那抹隐秘的笑意几乎要压不住。
  “宸贵妃娘娘,”安阳县主的声音放得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都到了这个份上,您还要用这套‘失散多年、骨肉重逢’的戏码,来蒙蔽太后娘娘,蒙蔽天下人吗?您演得不累,臣女听着,都替您……臊得慌呢。”
  她的话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元灯欢紧绷的神经。
  元灯欢猛地抬眸,死死盯住安阳县主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空茫的眼底终于翻涌起惊怒与难以置信。
  安阳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脑子了??
  元灯欢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安阳却不再看她,转而朝着太后深深一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穿惊天秘密的大义凛然:“启禀太后娘娘!臣女素知宸贵妃来历蹊跷,心中一直存疑。为免奸人祸乱宫闱,玷污皇家血脉,臣女不敢懈怠,暗中遣得力人手彻查其底细!历经数月,辗转数地,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臣女找到了这铁一般的证据!”
  她说着,从宽大的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纸。
  纸张已然泛黄,边缘卷曲破损,显是有些年头了。上面用浓黑的墨汁写着几行字迹,虽有些模糊,但格式清晰。最刺目的,是纸张左下角那方鲜红如血的印记——一个清晰的“宿”字印记!旁边还有一枚小小的、模糊的指印。
  整个慈宁宫正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连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都倏然停顿。
  安阳县主将那泛黄的纸页高高举起,让殿内所有人都能看清,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
  “此乃京城南郊,昔日那鼎鼎大名的销金窟、风流冢——‘春日宿’的卖身契书!白纸黑字,红印为凭!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元氏女,年十四,自愿卖身于春日宿,永为花娘。”
  “元氏女”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元灯欢头顶!
  这东西元灯欢自己都没见过,况且江尧应该早就把东西处理干净了,怎么可能还有这个。
  “不……不可能!”元灯欢失声惊叫,身体猛地向前一挣,却被身后铁钳般的嬷嬷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她目眦欲裂,死死盯着那张泛黄的纸,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这是假的!是伪造!我从未……”
  “伪造?”安阳县主嗤笑一声,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光芒,“娘娘,您这抵赖的功夫,倒是和您当年在花楼里哄骗恩客时一样炉火纯青呢!您敢说,您这身皮肉,不是在那污秽之地,被调教出来的?”
  她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刻毒,“您敢说,您那些勾引圣上的狐媚手段,不是在迎来送往中练就的下贱功夫?!”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元灯欢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许许多多从前在春日宿里的画面,即使自己没有接过客,但是肮脏的东西,她见的也不少。
  安阳县主满意地看着元灯欢瞬间惨白如鬼、摇摇欲坠的模样,再次转向了钱太后,语气变得沉痛而愤慨:
  “太后娘娘!这还不止!臣女顺藤摸瓜,更查得那元家,所谓寻回流落在外的血脉,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惊天骗局!”
  她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道:“元家,是明知此女乃青楼贱籍!他们不惜重金,买通关节,伪造户籍,替她洗脱贱籍,更替她编造了一套天衣无缝的‘失散寻亲’故事!其目的,就是将这训练有素的花娘,送入宫中,魅惑君心!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九族!”
  “元家!”太后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森然杀机。
  她手中的珊瑚佛珠被猛地攥紧,颗颗圆润的珠子深陷进她保养得宜的皮肉里,几乎要碎裂开来。“好大的狗胆!”她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震得几上茶盏叮当作响。
  “太后娘娘明鉴!”
  见气氛到位了,于敏盘立刻跪下,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忠肝义胆”:“元家狼子野心,竟敢以如此下贱污秽之躯冒充官家闺秀,秽乱宫闱,玷辱天家!此等滔天大罪,若不严惩,何以正宫规?何以儆效尤?何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啊!”
  她话音未落,太监那尖细阴冷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如同毒蛇补上最后一击:“禀太后,奴才适才得报,元家二爷……前日秘密离京,去向不明。且京郊庄园,似有私兵操练之迹。” 这模糊的指控,如同最后一瓢滚油,彻底浇在了太后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私兵?!”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殿顶藻井!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狂怒彻底吞噬,只剩下滔天的杀意。“好!好一个元家!好一个居心叵测!这是要翻天不成!”
  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凤袍带起一阵森冷的风。那串赤红的珊瑚佛珠,在她盛怒之下被狠狠掼在地上!
  “啪嗒——哗啦!”
  坚韧的丝线瞬间崩断!赤红如血的珊瑚珠,如同骤然迸裂的无数颗心脏,激射四散!噼里啪啦地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疯狂地弹跳、滚动,发出密集而绝望的脆响,滚得到处都是。
  其中一颗,骨碌碌滚到了元灯欢冰冷的手边,触手温润,却带着地狱岩浆般的灼烫感。
  元灯欢的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那颗滚落脚边的血珊瑚珠上。
  珠子圆润,赤红刺目,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血泪
  于敏盼和安阳完全是有备而来。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满地乱滚的红珠还在徒劳地弹跳,发出最后的、细碎而杂乱的哀鸣。那声音,像是她精心构筑的整个世界,在眼前彻底崩塌、碎裂的余响。
  青楼花娘……元家棋子……欺君罔上……秽乱宫闱……私兵……谋逆……
  这些淬了剧毒的字眼,伴随着安阳县主和与于敏盼得意刻毒的眼神,福海阴冷的补刀,还有太后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撕扯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这段时间元灯欢太累了,她已经累到此时此刻已经很难在清醒的思考了。
  她很想为自己辩驳,但奈何此刻的脑海中宛如一团浆糊全是刚刚那些如山的“铁证”。
  她感觉不到冰冷的地砖,感觉不到肩膀被钳制的剧痛。灵魂像是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抽离,飘荡在这充斥着檀香、戾气和满地碎红的恐怖殿堂上方,冷眼旁观着下方那具名为“宸贵妃”的美丽躯壳的毁灭。
  现在再外人看来什么失散多年的骨血亲情?不过是元家精心挑选的一枚上好棋子。
  什么帝王恩宠,椒房专房?不过是建立在一个青楼花娘身份上的、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一个随时会被戳破的、肮脏的谎言。
  可是从答应江尧以元家女身份进宫的那天起,元灯欢就应该料到会有这天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深海中冰冷沉重的淤泥,瞬间将她吞没、窒息。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挣扎,在这伪造的铁证和滔天权势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毫无意义。
  支撑着她最后一丝清明的那根弦,终于在那颗血珊瑚珠滚落脚边的脆响中,彻底崩断了。
  她依旧跪在那里,背脊甚至没有完全垮塌,宫装的裙摆铺展在冰冷的地上,依旧维持着一个贵妃最后的、残破的体面。
  然而,那双曾经映着星月、盛满柔情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燃尽的烛芯,在太后盛怒的咆哮和满地乱滚的碎红中,彻底地、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死寂寒潭。
  第50章
  慈宁宫死寂如墓。
  满地乱滚的赤红珊瑚珠, 如同泼洒的淋漓血点,映着殿内森冷的烛光。
  太后盛怒的咆哮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震颤,那刻骨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的冰霜, 沉沉压在元灯欢纤薄的肩背上。
  安阳县主的唇角, 几乎压不住那抹得胜的、淬毒的弧度。
  她俯视着地上苍白如纸的宸贵妃元灯欢,如同欣赏一件即将被彻底碾碎的瓷器。
  一向运筹帷幄盛宠不衰的宸贵妃元灯欢也有今天呀 。
  安阳不禁想到了她第一次见元灯欢的场景, 她从未想到自己一向倾慕的表哥, 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女子。
  “人证物证俱在,宸贵妃娘娘, 您还要狡辩吗?”安阳县主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难道非要让那春日宿的李妈妈亲口说出您当年如何迎来送往、伺候恩客的细节,您才肯认了这卑贱出身?还是非要让您的‘好姐妹’合欢, 将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元家谋划,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再复述一遍?”
  她话音刚落, 福海那阴冷的嗓音便无缝衔接:“回太后, 人已带到,就在殿外候着。”
  “带上来!”太后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寒意。
  沉重的殿门再次开启, 一股混杂着廉价脂粉和市井气息的味道随着冷风涌入。
  一个穿着过于鲜艳绸缎、脸上堆着惊惧谄笑的中年妇人,被两个内侍几乎是拖拽着推了进来。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得咚咚响,元灯欢心中一凉,来人正是春日宿的老鸨李妈妈。
  紧接着,另一个形容憔悴、眼神躲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也被押了进来,正是元灯欢昔日在春日宿的“姐妹”合欢。
  她瑟缩着跪下,目光飞快地扫过元灯欢,充满了惊惶和愧疚, 随即死死垂下头,不敢再看。
  “李妈妈,”安阳县主走到李妈妈面前,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太后娘娘在此,你只管将你知道的,关于这位‘宸贵妃娘娘’的真实身份,以及元家是如何指使你、安排她冒名顶替入宫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她尾音拖长,威胁不言而喻。
  李妈妈浑身筛糠般抖着,冷汗浸透了鬓角。
  她偷偷抬眼,目光飞快地扫过凤榻上那张布满寒霜的太后脸,又扫过安阳县主阴冷的眼,最后落在旁边福海那毫无表情的脸上。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不敢看地上跪着的元灯欢,更不敢提当年春日宿里那些真正只手遮天、连元家也未必敢惹的贵客名讳——比如那个悄然驾临、气度尊贵得令人窒息的年轻公子,还有那位张扬跋扈的小侯爷……这些名字,是催命符!她抖着嘴唇,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将所有的罪责一股脑儿推了出去:
  “是…是!太后娘娘明鉴!县主明鉴!都是元家!是元家的大人!”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刺耳,“他们给了小的…给了小的好多银子!说…说他们府上早年失散的小姐其实早就没了,要小的…要小的在春日宿里找个模样出挑、听话懂事的姑娘顶替!就是她!”
  她猛地指向元灯欢,仿佛指着一个瘟神,“就是她!元大人亲自来挑的!说她…说她生得最像画像上的元家小姐!教她规矩,给她编造身世,伪造户籍文书…都是元家吩咐的!小的…小的只是个开窑子的下贱人,哪里敢违抗官老爷啊!求太后娘娘开恩!求县主开恩啊!”
  李妈妈的话如同最污浊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泼向元灯欢。合欢在一旁更是抖如落叶,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附和:“是…是的……奴婢…奴婢也听元家来的人说过……说小姐是假的……要奴婢…要奴婢帮着遮掩……”
  “元灯欢!”太后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铁证如山!贱婢亲供!你还有什么话说?!来人!给哀家剥去她的贵妃服制!打入暴室!元家……元家……”她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眼中只剩下滔天的杀意。
  几个如狼似虎的嬷嬷立刻上前,粗糙冰冷的手就要抓住元灯欢的胳膊!
  “慢着!”
  一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穿透力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冰水,瞬间炸开!
  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太后的咆哮、嬷嬷的粗喘、李妈妈和合欢的哭嚎。所有人都是一震,动作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元灯欢。
  她依旧跪在那里,背脊却不知何时挺直了。
  方才那死寂空茫的眼底,此刻竟燃起两簇幽深冰冷的火焰!苍白如雪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唯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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