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太宰治太瘦了,就算披了一件宽大的外套也掩盖不住的清瘦,伏在桌案上时,依稀能透过湿透了的外套看到他突出的蝴蝶骨,随着呼吸缓慢的一起一伏,像一只短暂栖息在他背上的蝴蝶一样美丽。
  堪称精致的青年懒懒趴在吧台上,水迹向四面八方蔓延。
  酒保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目不斜视地把酒杯推到男人面前:
  “太宰先生,你的酒。”
  “哈啊——”太宰治缓缓打了个哈欠,起身,睡眼惺忪地接过酒杯,纤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在酒杯上摩挲两下,被冰凉的温度冰得颤了颤。
  一摸到酒杯,这个略显颓废阴郁的男人好像得到了什么勇气一样,弯折的脊背稍稍挺直,就连鸢色的眼睛里的沉寂也稍微消融了一点。
  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举起酒杯,豪放地大口大口吞咽。
  咕嘟咕嘟。
  他的喉结在皮肉下上下滑动,一些淡橙的酒液顺着脖颈流进松散的领口,留下一道水渍,从下颌骨一路混进潮湿的衬衫领口。
  暴殄天物。
  酒保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眼睛,专心低头擦自己的杯子去了。
  不过毕竟酒也是人家带来存在这的,也轮不到他心疼,别说牛饮了,就算摔在地上听个响也是人家的自由。
  比起酒,他更心疼自己削的冰球。
  按照这个喝法,冰球还没融化,杯子里的酒就被他喝完了。干脆就是个装饰品,根本什么功能都没起到,亏得他把它削得又大又圆。
  崭新的布料划过杯口,透明的玻璃在顶光下闪烁着让人心情愉悦的洁净的光芒。
  酒保郁闷的心情好了一点。
  “哈啊——再来一杯!”
  还没等他的手碰到酒杯,太宰治就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戳到他的眼睛前,任性地大着舌头喊道:“还有,别忘了加一份特制洗洁精!”
  “对不起,本店没有这种东西。”
  任性的要求拒绝着拒绝着,就完全兴不起什么波澜来了,尽管如此,这位太宰先生却还是因此为乐,孜孜不倦地每次都尝试提出让人为难的要求。
  “哈?怎么没有了,我看到了哦,两只眼睛都好好看到了哦,你身后的台子上放的不就是洗洁精吗!”
  “抱歉,那是非卖品。”
  在酒鬼“怎么这样你是不是针对我”的大喊声中,酒保无声叹了口气,转身把洗洁精塞回柜子里,默默记住下次再也不把这种东西摆在台面上。
  不然,就会被喝醉了格外难缠的醉鬼纠缠。
  “嗯哼哼~”
  “殉情~一个人是不行的~”
  喝着喝着,这位酒鬼又唱起歌来。
  酒保的动作一顿。
  完全找不着调的歌声配上含糊又恐怖的歌词,就算再听一万遍也只想让人把耳朵堵上,或者把对方的嘴堵上。
  其实他的嗓音很好听,是光听声音都能能迷倒一片姑娘的程度。
  事实上,这位整天沉迷自杀的客人的确很招姑娘喜欢,因为他确确实实长了一张精致的脸,加上纤细脆弱的身材,忧郁沉静,摇摇欲坠,好像站在悬崖边自我挣扎的矛盾气质,在霓虹这个崇尚物哀之美的国家,太宰治这样的美人,光凭外表,就能让所有第一眼看见他的人升起爱怜呵护的情绪。
  人们不由自主想接近他,摧毁他,或者,想要被他摧毁。
  但他实在是太奇怪了。
  明明只要稍微表现得正常一点,露出一点点自怜自艾的哀伤,自然又大把大把的爱慕者扑上来企图和他产生哪怕一点点的交集,恐怕他的追求者光是排队就要排到大阪去。
  但是这位先生却致力于卑微地讨好看好的女性,在她们心神摇曳的同时冒昧地提出一起殉情的恐怖要求,顶着一张绝世之脸发出超恐怖殉情请求,硬生生把自己变成被女性害怕的变态骚扰狂。
  也是,面对生命的威胁,就算是塞壬世间罕有的绝美歌声都不能百分百让人们自愿放弃生命,更何况只是一张好看的脸呢。
  酒保摇了摇头,还是没阻止太宰治自娱自乐唱下去。
  昏黄的灯光下,酒杯和冰块随着手臂的挥舞轻轻碰撞,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成了这首歌唯一的伴奏。
  太宰治闭着眼睛,深情唱着这首惊悚的“殉情之歌”,有点低哑的,带着说不出的沧桑声音孤单地回荡着,缓慢的延长音拉长了这首短短的歌,一个个音符寂寞地掉在地上。
  “喔喔~耶~”
  “一个人~不可以殉情~”
  “但是但是~两个人就行~”
  太宰治仰头,鸢色的眼睛映射着举在灯光下耀眼的酒杯。
  他有一点醉了。
  不成调子的歌声河流一般缓缓流淌,顺着楼梯一节节流下,带着满满寂寞的气息,穿过大门,模糊流淌在阴沉的夜中。
  织田作之助风尘仆仆地推开门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殉情之歌”。
  他其实并不很担心,因为他知道,太宰绝对不会真的付诸行动的。
  沿着向上的阶梯拾级而上,红发男人抖了抖风衣,心情居然不错。
  其实,只要那些被太宰纠缠的女人答应他,她们就会讶然发现,原本信誓旦旦好像立刻死去也毫无遗憾的男人会立刻缩回去,就像一只被触动的胆小蜗牛一样。
  死亡是他沉迷的游戏,他却不想做赢家。
  “太宰。”
  红发的男人从楼梯口露出脸庞的时候,酒保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这位织田先生总算是来了。
  再晚一点,他说不准就要脱下制服,当场下班,留这个喝醉的酒鬼在空荡荡的店里自娱自乐了,就算被店长扣工资也无所谓——
  他真的不想再听这首魔性又洗脑的歌了。
  更别提太宰治每唱一次,调就变一次了,多折磨人啊?他唱了多少遍,这首歌就有多少个版本。
  那个客人自顾自唱了半个小时,到最后,自己脑子里除了开头的“喔喔~耶~”竟然什么调都记不住,可见这个男人跑调究竟有多严重。
  终于有人来接这个酒鬼了!
  感觉自己的寿命都减少了,酒保见到沉稳的红发男人,眼睛都亮了,简直比幼稚园老师见到来接孩子的家长还兴奋一点。
  被如此热烈的目光注视的织田作之助:……
  发生甚么事了?
  “殉情~喔哦~诶?”
  太宰治仰靠在高脚椅狭窄的靠背上,余光看到了熟悉的沙色风衣,顿时停下自己的歌声,嘿嘿乐了起来,脸颊酡红:
  “嘿嘿,织田作~你也来,嗝,喝酒吗?”
  说着说着,他打了个酒嗝,还给自己打乐了。
  “嘿嘿……好像,嗝,好像有点醉了……”
  笑着笑着,他高昂的情绪又突然低沉下来,突然得就像过山车一样突然转折,吓了酒保一跳。
  “不……不对……我不能醉。”
  他喃喃道,怀中抱着冰凉的酒杯,眼神迷茫又沉郁,那些在醉后偶然的快乐好像突然又从他的身上剥离了。
  ……
  长长的静谧又开始在小小的店面蔓延。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长长的刘海掩盖住他的眼睛,又变得脆弱又阴郁起来。
  “不能醉……我在等人呢……”他神秘兮兮地自言自语道。
  “太宰先生,织田先生已经来了。”
  酒保忍不住插嘴。
  “不对!不是织田作!我在等的人不是织田作!”
  他突然的情绪爆发吓了酒保一跳。
  “织田作!我在等人,是吧,我在等她,我一直都在等她,对吧?!”
  太宰治转头,死死盯着红发的男人,想要向他求证。
  迎着他执拗的目光,织田作之助叹了口气,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点了点头。
  好诶,我果然没忘记!
  “我就说嘛!我一定没记错!嘿嘿……”高兴了一会,太宰治又自顾自犹豫地晃了晃头,不确定地喃喃,“可是……她?等……谁?”
  “我在等她?她……是谁?”
  “太宰,太晚了,该回去了。”他不该沉浸于没有问题的答案,就像不该等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织田作之助两步上前,去拉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酒鬼。
  “别碰我!”
  动作激烈地甩开他的胳膊,忧郁的青年抬头,死死盯着他,鸢色眼睛中有着深深的迷惑,像一潭幽幽的深潭,一眼望不到底。
  “织田作,你知道我在等谁吗?”
  他的期待如此多,几乎从眼中满溢出来,弱势又祈求,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太宰治。
  “……”织田作之助缓缓叹了口气,注视着他清瘦的脸颊,做好了心理建设,缓缓道,“是的,太宰,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如果想念能用某种单位度量,相比他的重量不会少于太宰治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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