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这一席话,满是家常的关心,不带君臣尊卑之分,最暖人心。
肖泊其实不太明白,一个饱受残疾折磨的人,在历经沧桑之后,为何还能对另一个人的微末损伤仍然满怀关心。
也许,裴昭樱那一点无论如何都泯灭不了的人性之善,正是引得他奋不顾身的原因。
“殿下说的是,我记住了。”肖泊没解释,只顾着温声顺着她的脾气。
和裴昭樱相处很是简单,没必要争个是非对错的事,由着她便是,裴昭樱心中有杆秤,坏不了分寸。
果然,裴昭樱见肖泊温吞得像只好脾气的狸猫,念及他亦在肖与澄口中受辱不浅,心软下来,忙又多说了几句关怀的软乎话。
肖泊慢吞吞,当她的面收拢好被医师换下来的绢帕,裴昭樱没有反应,只顾着重复医师的叮嘱。
女子贴身用的绢帕,本不该流入外男手中的。
而裴昭樱手头压了桩桩件件的要事,哪里还顾得上一条手帕,没人从旁提醒,一时间眼里瞧着,竟忘了觉得不妥。
裴昭樱不提要回来,肖泊就不主动说归还。
顶级的阴谋,莫过于光明正大,肖泊莫不作声叠好帕子,揣入怀中,落袋为安,心说这是她自己不要的。
一缕淡香,从他心口处扩散。
绮罗从旁看着,落入眼中,急得想找法子提醒,可肖泊已经“得手”,而且裴昭樱转瞬又有要事与肖泊相商,遣开了一干下人。
“肖泊大人可知晓,陛下联同礼部为孤择婿一事?”
肖泊点头,消息已经全部传开了,裴昭樱问他有何感想,他才道:
“殿下已至适婚年龄,
若有良人相配,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怕是有人要借着殿下的婚事,为己身牟利,置殿下的终身幸福于不顾。”
他极力压着不忿,呈给裴昭樱自始至终的冷静沉稳。
“那孤当如何破局?”
“殿下的婚事若不可逆转,又无心仪之人,可寻觅一人品家世可堪为驸马的男子——最要紧的,是愿为殿下所用、心向着殿下,先担了驸马虚名,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日后再徐徐图之。”
肖泊的计谋与裴昭樱的打算不谋而合。
裴昭樱想告知与他——他就是她寻觅的那名男子!
话至嘴边,几度吞下。
肖泊不无忐忑,见裴昭樱欲言又止,怕她是要同他讲已心有所属,或是已择了旁人占据驸马之位,抢在裴昭樱开口前另择了话题:
“只是,有一件事,殿下切记——千万不能让肖与澄成为驸马!肖与澄此人,非但狼子野心,为人狠毒,单论寻常夫妻之间,他便不会尊重照料殿下,只会将殿下作为他耀武扬威的战利品,绝不能嫁!”
肖与澄,是裴昭樱的劫难。
裴昭樱无数的艰难苦痛,皆由肖与澄一一施予,步步推她入无间地狱。
既然这场最大的悲剧还没有发生,还可以挽回,肖泊定拼了命去拦。
裴昭樱颔首,万分认同。她见肖泊和肖与澄出身同族,而处处显得势不两立,下了决断,预备该说清的,一次性摊开说清。
裴昭樱绷直身体,缓声发问,皇族威严悉数显露,不容人藏匿私心:
“肖泊大人,孤还是要问一句——朝野内外,都只知大司空肖与澄、不知陛下,肖家跟着肖与澄这个家主自然是富贵荣华至极,你纵有抱负要于孤这处施展,又何苦为了孤,和肖与澄三番两次冲突割席?你日后在家族中又将如何自处?”
一个家族内,好几个兄弟分道扬镳、各为其主不罕见,前朝诸葛氏照样个个扬名。
罕见的是,肖泊这般,遇到冲突几乎是为了护主不顾家族了。
裴昭樱何尝不是由于皇族的身份,不得自由,连婚姻大事都要迁就整个皇室的意愿。
与家族割席,即便是裴昭樱这类人,足够离经叛道、受够了身不由己的痛楚,也不敢冒千夫所指的风险,迈不开奔向彻底自由的道路。
肖泊道:
“殿下不必忧心我如何在家族中自处,自我母亲离世后,我早在家族中没有立足之地,就连我父亲主动出家,也不过是顺应了整个肖家族人的驱赶之意罢了。难道殿下觉得,我不和肖与澄撕破脸,便能享家族荫庇、安稳度日吗?”
裴昭樱没应声。肖泊说的不是假话,与金晨宵呈上来的情报无一处不同。
她与肖泊挑明摊牌是对是错,突然难以判断,好像无意中又做了一回捅人心窝子的恶人。
裴昭樱懊恼自己举棋怎么落子都是错的。
肖泊没被她的话所伤,竟还笑得温润又笃定:
“所以,我除了殿下之外,没有旁的选择,更没有家族的支撑助力,对殿下自然只会鞠躬尽瘁,没有二心。”
“我是殿下的……孤臣。”
肖泊嗓音蛊惑,看裴昭樱时总自下而上抬眼放低了姿态,眼尾上扬,整个人如同易碎的玉石,裴昭樱不伸手接住他,他便会不遇明主四分五裂地坠落破碎。
所以,刨根问底是裴昭樱先开的口,口子开了之后,竟牢牢地被肖泊以下位者的姿态攥在手中。
裴昭樱不是个能随意为人左右的主,她想挣开,最为悲哀的是,她思量后,发现肖泊所说都是对的。
肖泊明明白白地臣服投靠,那么,需要为了所谓的主动权,而故意与正确背道而驰吗?
裴昭樱还是问他:
“看来肖泊大人笃定,能轻易拿走孤的所有信任了。”
肖泊含笑摇头:
“我的全心全意是奉给殿下的,殿下且将心收着,我会用当年旧案的真相来换!”
说不动容是假的。
眼下,裴昭樱须保有最大程度的理性,只能先将感怀小心藏好,稳稳当当地走一步看一步。
许久之后,平了心绪,裴昭樱轻声道:
“孤等着。”
她是信他的。
所以愿意等。
话毕,肖泊请辞,裴昭樱安排了车驾嘱人送他回大理寺。
声势浩大,江逾白颇有微词:
“这也太招摇了,这不等于明晃晃地告诉了别人,你在拉拢朝臣,大理寺的肖泊已经投入了你的门下。”
“招摇便招摇,拉拢便拉拢了。能正大光明的,怎么还会想当缩头乌龟呢?谁要是心怀不满,只管过来跟我说道!哪怕成了如今的模样,伤了残了,我都不会任人宰割!”
说着说着,话头还是绕到了伤情上,裴昭樱难免带了哽咽。
如今是太医院最擅针灸的陆云栖在为她调养,经过几次治疗,裴昭樱是能感到气血通畅了不少,无奈照旧感受不到下肢的存在,距离站立行走遥遥无期。
她生怕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一提裴昭樱的伤势,江逾白咬牙直恨:
“伤了你的人,我便是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也难解恨!还有你那皇帝弟弟,摆明了是要拿你的婚事做一场交易,皇家凉薄,不顾亲情,此处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阿樱,我带你走吧,我带你逍遥快活度日,不要再理这红尘琐碎了。”
裴昭樱抚摸着毫无知觉的膝头,凄然一笑:
“走?我这副样子,腿不能行,武功尽失,走能走到哪里去?无非是换了个地方,坐卧吃穿照旧倚仗旁人。我真恨当初能上天入地、飞檐走壁之时,信了皇帝、太后的亲情,被诓骗回来匡扶社稷,沦落至此!”
说着,眼泪连串滚落,砸在地面,成了微渺的水花。
“是了,怪我,怪我当初没拦着你,叫你蹚了浑水……”
江逾白自责不已,裴昭樱噙着泪,掐了他的腕子,分析局势道:
“我若还是个完好健全的身子,定然一走了之,逾白,正因如此,我不能退!我不能拱手将好不容易争来的权势地位便宜了旁人!我不能草草放过谋杀暗害我的人!有多少人巴不得我一蹶不振、销声匿迹,我怎能遂了他们的意?我没有被赶出局,谁我也不怕,我的腿,还会,还会好起来……”
“我知道的,会好的。阿樱是好姑娘,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老天爷定不会再二再三苛待于你……”铁骨铮铮的江湖豪客,褪去脾性,甘心被收服驱使。
其实根据江逾白闯荡江湖的经验,老天爷有时候,会逮着不服气命运安排的人,一股脑地降下怒火,他在民间所见的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可怜的人们各有五花八门的不幸。
他会怕裴昭樱日后会遇到更多的灾祸不测。
江逾白两年前恨铁不成钢,气她一蹶不振,了无生气。等裴昭樱真挣扎着自泥泞中振作起来了,他旁观着,茫然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无论是从挚友还是属下的身份看,江逾白能做的,唯有陪着她一同赴汤蹈火。
他想用指节为裴昭樱拭去泪珠,方一抬手,裴昭樱已调整好了情绪,撒开了他的手,木着一张脸叫人送她回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