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再是她生活的核心。她每天的安排再不必围着周君转。
  她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健康,还有很多时光挥霍。
  她手上尚有一笔小小节蓄,经济或许会比以前拮据,钱用光,她可找一份工作。美珠会帮她,她在设计行也算有一点基础,大不了从助理做起。
  总能够活下来。社会总体繁荣,现在已很少听说有人饿死。
  她像是霍然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咿,竟那样亮堂,她从前在做什么,在那么多时光无目的地沉溺。竟不知打开那大门。也不过是扭一把门把手,不见得多费力。
  查一下手机,除几条垃圾短信,并无别的信息。
  不过也不足为奇,她离开都会不到十二个小时,尚无人发现她的不告而别。
  周君要大约多久才发现?
  阿欢是否已将信件转交,还是等周君上门。
  周君要过多久才登门?噫,这说不好。她本来就接近下堂妇的地位。
  关掉手机,落得清静。是更清静。
  洗一个淋浴,庭韵沉沉睡去。
  梦里是一片雪原,大片大片,映着阳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庭韵穿一双冰鞋,从缓坡上滑下去。
  她身姿曼妙,想做的动作居然毫不费力就做到。
  像一只白鹤,轻灵舞动。
  佳明的脸蓦地出现,高大、健硕,脸上闪着光。仔细看,是脸上细小的汗毛反射太阳的金光。他身上,连汗毛都漂亮起来。
  他们手拉手舞蹈。
  四周围的风景都虚幻起来,他们眼睛里只有彼此。
  那是最极致的快乐。
  原来,身无长物,头顶无一砖一瓦,也能得享那快乐。
  一晃眼,佳明已不见。她手里空空,茫茫然望出去,脚下一滑,跌进一个怀抱。
  是周先生。
  他笑:“你逃不掉的……”
  她终于惊醒过来,心跳得狂乱。
  惊骇之余不免好笑,梦里的周君竟是紧咬不放的魔王。
  据她所知,周君在男女关系上从来潇洒,真不至于紧咬着不放。再说,去旧迎新,谁不欢喜?
  渐渐觉得浑身烫起来,西北小城的地暖太足,皮肤有种烧灼感。
  她发起烧来。
  以前跟父母姐妹六人住潮湿逼仄,时有蟑螂出没的公屋也不觉什么,这几年身体却对很多东西开始过敏。
  宠物是不能养的,灰尘一多她就觉不适,有些洗涤剂用了也不行,身上会起小红疹,有时还会发烧。
  这么多年锦衣玉食地养下来,变成活脱脱一个病娇。
  庭韵深深叹息。看窗外,天还黑着,她翻一个身,脸埋进枕头里。
  总归是死不掉的,身体会渐渐适应。并没有一直做病娇的资本。
  睡到下午,勉强睁开眼,头昏昏沉沉,一点食欲也无。
  女服务生敲门问是否需要打扫。
  庭韵赶忙攒足残余力气应一声,强撑着起身,拿过钱包,要服务生去附近药店帮忙买退烧药和抗过敏药。
  那小姑娘眼神似乎是怜悯。
  她在想什么?
  住酒店最好的房间一定是有钱人,可病到爬不起身,没一个亲友可以关照。哎,有钱人的烦恼。
  她接了钱快步去了。回来时还自作主张买了几个包子带给她。
  “我妈说,越是生病越要吃东西进肚子,身体才有力气好起来!”
  庭韵点头,勉强坐起来。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水,从钱包里拿一张钞票给她。
  是美币,面额20。
  这是通用货币,哪国人都认。
  服务生赶忙摆手,“不用不用。”
  却又好奇看过来,“咿?上面是外语,这是哪国的钱?”
  “是美金,你拿着吧。以后还有事情麻烦你。”
  她声音沙哑。
  那女服务生这才接过,看了又看,很是好奇。
  包子还热乎,庭韵就着水吃了一口,味道如何是吃不出的,也不太分辨得出是什么馅料。
  她从来生起病来就不怎么吃得进饭,以前生病,有阿欢的清鸡汤和砂锅粥吊着,并不觉太难熬。
  现在在遥远的他乡,无一人认识她的西北小城,只有几只尝不出味道的包子相伴。
  出师未捷,一出来就病倒。庭韵只有苦笑。
  吃完半只包子,就了水吞下药片。她觉得精神好一些,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杂志翻一翻。
  没翻几页,赫然是周先生的半身照。
  扫一眼那巨幅报道,赞美之词几乎溢出来。
  嚯,这不知名的西北小城也是周君触须所及范围。到处是周君拥趸,财富拥趸。
  过半晌药效上来,困意又上来。
  她开了电视,听着声音迷迷糊糊盹着。
  电视里在预告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雪。
  与病魔斗争了三日夜,这日晚上头脑才彻底清明。在房间里实在闷坏了,庭韵胡乱披一件大衣,抓一抓头发,去楼下散步。
  西北小城的风是干冷的,扑在人脸上像小刀割下来。
  她紧一紧开士米大衣的衣领,脖子缩一缩。
  空气让人舒爽,天空中已经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晚归的人步履匆匆。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突然就想到李颀的《古从军行》。
  千年前,或许诗人就是在这所西北小城,倚马写就千古名篇。
  一片雪,两片,无数片……
  庭韵伸出手,冰凉凉的触觉,却又不那么诗情画意。
  诗情画意多是不具形的,在画上,诗里。古人造词多么讲究。
  一阵刁钻又粗犷的冷风刮上来,尘土迷了眼。
  视野再清晰时,梁佳明出现在庭韵眼前。
  她又揉了揉眼睛,怀疑是幻觉,或许病还没有好。
  然而梁佳明就在那里。
  人群虚化起来,他独个儿居于中心,身形又高大,又伟岸,十分突出。
  他的眼睛也看过来,与她对视。
  有那么一会,庭韵觉得风像是忽然消停,西北小城的雪景有那么一点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旖旎。
  梁佳明走过来。
  “好吗?许小姐。”
  他把她拥在怀里。
  庭韵直觉像在做梦,怔怔的。
  “佳明,你怎么在这里?”
  这半年时光匆匆去,梁佳明的眉眼鼻嘴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大家也好像只有几天不见的样子。
  时光重新无缝衔接。
  “你告诉我旅行的城市。”
  “可是我没说下榻的酒店,也没说我此刻在哪。”
  她迷迷惘惘像在梦里,这梦是粉红色的,有棉花糖的味道。
  “只要想见面,总归是能见的。”
  “可是我没来得及梳妆洗漱……”
  天地一色,纯白,他们在大雪地拥吻。
  第二日上午,他们招一辆计程车去景区。
  小城名目虽小,却有世界知名的壁画佛窟可供参观。
  虽是雪天,仍有的士在接活,司机瑟缩着围住酒店,见客人出门忙不迭迎上去,哈腰涎笑。
  他们这一程需要驱车七八十公里,是优差,几个一脸沧桑的司机几乎争抢起来。
  真要谋生,哪管什么好看不好看。
  这里的人看起来比南方温润地带的人,普遍要苍老些,土地是贫瘠的,气候又恶劣,人人脸上有风霜之感,早早挂出褶皱纹路。
  公路两边是一览无余的戈壁,矮小的山体并未被积雪完全覆盖,向风的地方露出黑褐色筋络,贫瘠得不生一根草。
  这样的肃杀,也只有在这里寻到。
  车子里是暖的,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韭菜包子的味,大约是司机的早餐。
  庭韵说,“真要在这种地方定居也好。虽然不如陶渊明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也可以琵琶美酒夜光杯。”头偎在佳明肩上。
  “好,你到哪里我都无条件跟随。”佳明笑着抚摸她秀发。
  “只是琵琶在哪,美酒夜光杯又在哪?而且,有琵琶就要夹带着美人。其实出来打仗,哪顾得上带琵琶和夜光杯,遑论美人。”
  “所以说古人真浪漫。”佳明说。
  何止浪漫,李白一辈子不顺心,照样狂歌纵酒,呐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总是有些凄酸的。”
  “五千年历史,李白只一位。不顺的境况里,有些人忧郁愤懑,有些人豪放高歌。为什么世人倾向赞美后者?”
  庭韵答:“不知道。我只知道更多的人求神拜佛。”
  他们此程就是去看神佛,最好的艺术都用在他们身上。
  第48章
  因是雪路,司机开得小心翼翼,暖气又足,走了小半路,庭韵就盹着。
  迷糊中看到远处延绵的雪山,天也是白的,大朵的云团遮天蔽日。路边,有牧人赶着骆驼群放牧,可以听到渺远的驼铃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