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一股脑说出这些,说完自己都吃惊。平日也一副乖巧懂事模样,但那些委屈日积月累,毒瘤般生长,终有一日雷霆爆发。
  三妹和小妹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进门,正呆呆看她。
  许太太脸色黄蜡,眉间皱纹和法令纹都跑出来,更显老态。
  “儿女都是讨债鬼,我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活该受罚。”
  “为什么我生来就要过这种日子?”庭韵摔下那只快递箱,哐当一声大响,4a纸倾泻一地,“我从来没求你生下我!”
  许太太错愕,她那一代父母养子女是恩典,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子女永不可能讲出一句“我从没要求被生下”。
  如果这就是现在学校教的东西,她宁愿女儿目不识丁。
  “啪——”一声,她狠狠甩一个耳光。
  庭韵只觉眼前冒金星,心头涌起巨大的的悲伤和委屈。像徒手挣扎在海里,一个大浪头打过来,几乎喘不过气。
  门锁转动,继父推门进来,手上提一只大号超市购物袋。
  “咦,大家都回来啦,晚饭爸爸烧鱼给你们吃。大家想吃红烧还是清炖?”作为即将失业的小职员,他看上去还算轻松。
  他错过精彩情节。
  “你们姐妹都听清楚了,爸爸被公家要求明年退休,退休薪资会大不如前,家里会比以前困难,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请一律打消。如若不然,也可自谋出路,这个家将不再欢迎。”
  “筱雅——不要再说了!”继父表情扭曲,那是种比痛苦还甚的羞耻,是顶梁柱忽然折断的崩溃。
  他看看地上英文资料,一切都了然。
  “对不起,是爸爸无能……”
  承认自己无能比无能本身更让人绝望。
  庭韵夺门而出。
  现在才知老师说的“若有余力,可赴外国深造”是什么意思。
  余力即财力,从来不是脑筋聪不聪明,学习刻不刻苦。
  第22章
  夏日的恋爱最好封印在那年阳光浓烈的夏日,像琥珀化石里的螳螂捕蝉。千万年都是那样子,分毫毕现。
  庭韵写一封分手电邮,按下发送键那刻像扣动自杀扳机。一开始泽凯寄很多封信件和电邮,追问她为什么,是否爱上别人。
  嚯,家世良好的移民二代首先想到这个理由。
  她不再复信,功课一落千丈。
  一切失去目的。
  国中毕业,本来也可以去学费低廉的公立师范类高校,也可从政府处申请特困补助,无息贷款,总归能让贫家子拿一纸文凭,进社会发光发热。
  但她选择不再升学。她要钱,立刻就要赚到钱。
  都会经济正繁荣,国中毕业生亦可找到不错工作,售楼小姐或化妆品促销员收入都高,业绩好的话据说比大学毕业生拿得还多。
  庭韵最终选择入报社。只要一双腿能跑,一双手会打字即可。另外,前辈告诫,要发挥丰富想象力。
  譬如,a星翻眼皮,或许内心鄙视旁边b星,要及时捕捉照片,发挥小学生看图说话能力。
  家中气氛日渐低沉。她在收到薪水第二个月搬离住满十年的陋居,新居老旧如鼠洞,她却很满意。
  后来想,继父之所以在退休前铤而走险,挪公款入股市,很大程度上或许受此影响。
  那话怎么说的,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永远不要低看匹夫。
  可惜,运气不在他那一边。
  之后赶上97年亚洲金融危机,多少人倾家荡产。那是冥冥中上帝开的天大玩笑,告诫小人物莫要痴心妄想。
  林美珠的电话打进来,约庭韵喝下午茶。
  在家中闷足三天,庭韵照一照镜子,嚯,这是谁?
  头发油腻,眼皮浮肿,眼珠红红,残妆闷出额头红痘,眼周细纹多一条。
  估计它将牢牢盘踞,多少精华液也无法展平。
  她洗一个澡,重新收拾自己,多搽两层粉,两小时后才差不多恢复人样。
  阿欢不在,这三天她给阿欢放大假,饿极便啃干面包喝生水。隐隐带某种自虐倾向。
  ——既然被视为某种私产,她乐得让某人私产贬值。她胸口涌动一种报复欲。
  现在,林美珠要她出门,她感觉有种使命。
  这电话很及时,再晚一些,她觉得自己会死。
  死是不容易的。
  约会地点在某酒店顶楼咖啡厅,侍者引她过去。庭韵一眼看到林美珠。
  美珠还是那么美,穿一袭晚霞色针织裙,开司米披肩,浑身珠光宝气,亮得人不能直视。她化浓妆,一双眼睛勾魂夺魄。
  这女人已37岁,脸上没一条纹路,随便一笑,满室生辉。
  美珠招手,“亲爱的,在这里。”
  庭韵笑,感觉这表情好久不用,生涩。需重新习练。
  生物进化,用进废退。
  “宝贝儿,你今天……”美珠顿一下,重新寻找措辞。
  通常见面,她第一句会说:“宝贝你今天好美。”让人如沐春风,身心愉悦。
  “有一点深沉。”美珠终于找到措辞。
  美珠有一项优点,说什么话都让人喜欢。她不是爱奉承的人,只是会做人,不然两人也不会相交快十载。
  在很多方面,庭韵觉得自己跟美珠很像。
  比如,她也有一个很底层的原生家庭。
  美珠14岁那年,母亲患癌去世,父亲离家出走,弟妹们嗷嗷待哺,她于是辍学养家。
  “什么工作都做过,只差去站街。”美珠说起过往,脸上带着笑,轻描淡写。
  上帝为她开一扇窗,18岁参选香港小姐,她拿亚军。之后运势好起来,出唱片,开演唱会,演电视剧,跟富家小开拍拖,而且投资有道。
  她供房,也开公司,最多时手上有十套屋。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她在楼市泡沫前全部出手,房价跌到谷底,再入手。
  财运像条狂躁恶龙,美珠牢牢骑跨,辗转腾挪,乘风破浪。
  不过,她并未像其他女明星赶潮流一般嫁豪门,30岁时她嫁给圈内同行,婚姻只维持一年,两人宣布和平分手。
  此刻,庭韵蓦地发现自己与美珠有多不同。美珠浑身散发一种光芒,她自信,不靠男人吃饭,没有不安全感。
  她有很多男朋友,大家开开心心相处,至今未发生殴斗。男人于她是调剂,不是生活重心。
  可见,把某某人当生活重心是至可怕一件事。
  美珠起身,给她一个大大拥抱,“亲爱的,我好想你!加国像冰窖,一入冬赶快逃回来。”
  当年那么想去的加国现在已作寻常,庭韵笑一笑,拍拍她背,“起码清洁,都会这几天下雨,湿哒哒,处处似烂泥塘。”
  寒暄到此为止,美珠说:“我看过报纸。”
  庭韵挤出一个笑,“知道你要问,我今天实在不想说。今天我们只聊风花雪月如何?”
  美珠耸耸肩,摊手,“如你所愿,女王。”
  庭韵忍不住笑起来。
  还是要出来见人,闷在家里,只会愈来愈闷。
  美珠讲起过去半年的奇闻,有次在巴塞罗那独个儿闲逛,有个红脸瘪三忽然跑出来,显一显袖子藏着的尖刀,指指她手包,叽哩哇啦说一句什么。
  她装听不懂,实际也听不懂,只是人家拿一把刀,凶巴巴指着你,无需语言,任何人都能懂。
  美珠一边周旋,一边偷瞄,寻找可乘之机。巷子僻静,她希望有人能突然出现。
  那瘪三大约发现她意图,不等她主动奉上财物,当即奔过来抢。
  千钧一发之际,美珠扭身躲开,飞腿踢他□□。
  那瘪三惨叫一声,状若待宰猪猡,丢下刀子,狼狈逃窜。
  “你真胆大,要我,只得乖乖交珠宝现金。”
  庭韵想起上次被抢,心有余悸。
  脑海里这时浮现出梁佳明的脸。
  美珠洋洋得意,“要叫那瘪三知道,中.国女人不好欺负,幸好以前拍戏时找师傅练过两手咏春。”
  “万幸,到处是穷凶极恶之徒,专擅欺凌妇孺!”
  “我若乖乖给财物,说不定那外国鬼子要顺便劫个色,踩低捧高、恃强凌弱是人类统一劣根性,不分黄白黑皮肤。”
  “这么激愤?”
  “韵,你没被踩到脚底下。试一次便知,若不奋力挣扎爬起,永堕地狱。”
  是,比起美珠,她算幸运。虽然现在处境是站在悬崖边,分不清跳下去还是回头哪个更好些。
  第23章
  “有人听后劝我说,今后要低调行事,戴假珠宝,锦衣夜行。”
  “因噎废食。”
  “嚯,照这逻辑,我扮作乞丐岂不更安全。立刻拉黑号码,道不同不相为谋。”
  庭韵骇笑,这位朋友恐怕一点不懂林美珠。人要衣装,佛要金身,林美珠搏二十年拼一个出身,怎甘心泯然众人。
  侍者奉上香槟甜食。
  美珠小口吞食半客栗子蛋糕,一边自我告诫要跑多少分钟跑步机才可消耗这些卡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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