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许太太哭到岔气,悲伤似铺天盖地,“我命苦哇,怎么这么命苦……”
许父两膝跪地上,小心翼翼捧着她前臂,哄劝,“不哭不哭,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在呢,我在。”
像哄一只小狗。
女人忍一辈子老公的邋遢、虚荣、粗线条,就为一辈子关键时刻听到这句话。
庭韵站着不动。
她知道母亲哭什么,两千尺豪华公寓或许转瞬即逝,女儿又是那样一个名声,在她眼里形同过街老鼠,前途未卜,真是糟糕。
许太太捂着嘴呜咽:“人家早说过不想吃鱼,你又弄来,呜呜……”
许父赶忙赔不是,又作揖。
丝毫不觉太太的小题大做、无理取闹有问题。
庭韵头皮发麻。
这时阿珍正好买菜回来,看到客厅这副光景,莫名其妙。
“晚餐炖羊肉,补胃益气。”补一句,“不吃鱼。”
庭韵默默退出门,吐一口气。
擦一擦手汗,她上电梯。
电梯里有个混血安琪儿,棕色长卷发,肤色雪一样白,她仰头观察庭韵,清澈眼睛忽闪着长睫毛。
只有小孩有此单纯无畏眼神,成年人直盯着人看被视为无礼。
她默念:安琪儿,不要长大。
到寓所已觉精疲力竭,只觉应付父母比上司还累。
对上司孔雀开屏、出尽百宝地展示“我胜任此工作”,实在不爽,大不了一拍两散。
父母则像终身雇主,需时时汇报生活工作婚姻,境遇不顺便心生歉疚。自己都觉得像只垃圾股。
所谓羁绊,好与坏,都是人生坐标。
周先生已在寓所,正卧在沙发看财经简报。
庭韵一呆,左右望一下,阿欢不在。
后日便是周先生订婚宴,今晚驾到,实在出乎她意料。
“我让阿欢回家了。”周先生说,“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太舒服?”
“没什么,小毛病。”
庭韵放手袋、外套,在周先生旁边的沙发坐下来。
“好久不见令尊,他最近好吗,忙什么?”
庭韵耸肩,“钓鱼,跟一帮老伙计天天出海,我带回一尾,送了阿伟。”
“很适合许先生,让人羡慕。”
庭韵骇笑,“日日风吹日晒,老渔夫一般,厨房鱼虾腥臭,太太激烈抗议,你不会羡慕的。”
说起来,周先生比继父还要大几岁,但没人会觉得周先生老,他一天工作十小时,仿佛永远精力充沛。
庭韵记得他跟继父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时她跟周先生在一起大约三个月,一天,他提议跟庭韵父母见面。
可想而知,许父许妈对周先生的感情有多复杂。
会面地点在周氏旗下的一家潮汕菜餐厅,庭韵带同父母先到。
二人皆穿戴自己的最好衣饰,腰杆挺直如小学生。神情紧张,表情肃穆,时时看向门边。
庭韵只觉好笑,周先生亦是凡人,并无三头六臂,一样有七情六欲。
不过,三个月之前,她何尝不是如此。
财富真是好东西,让人头顶光环,堪比佛陀的头光。
约定时间过五分钟,秘书推开门,周先生走进包厢。
许父许母连忙起身,许父下意识点头、哈腰,口中讷讷。
许太太镇定些,目光小幅打量这位国际风云人物。只觉中等身材,长相普通,身形略带疲态,不甚特别的中年人形象。
不过比新闻照片好很多,照片更具高高在上威势和压迫力。
“抱歉,几位久等了!”
周先生语音洪亮,中气十足,“本人周国雄,常听庭韵说起二位,很高兴正式照面。”
他微笑着伸手过去。
许父忙双手握住,“啊,周、周先生好,鄙人许永堂,感谢周先生一直以来的照顾。”
那照顾自然指一千万,不过只感谢,并不说还或怎样,因为不可实现的承诺最好避免。
许太太也忙说:“幸会幸会。”
二人一时分不清自己今日的身份,是受助人还是对方女友的父母,姿态全盘乱掉。
第13章
庭韵有瞬间心凉,或许正是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在周先生身上,永无期冀婚姻的可能。
辛德瑞拉首先是伯爵之女,再靠一身华服艳压当场,赢得王子青睐。
呵,她有什么?
那餐饭只进行半个钟头,之后秘书提醒他有下一个行程。
于是周先生说着“不好意思”退场,让他们三人慢慢吃。
待得门关上,许父许母瞬间蹋肩膀,唏嘘对望,眼睛里透着受宠若惊的兴奋和惊惧光彩。
每盘菜都少,又花哨,二位吃足三个钟头才退场。
之后每年年底,周先生如无太要紧公事,都要跟许父许母见面,吃一次饭。仪式持续多年。
老派人做事是周到,虽没有婚姻契约,女友父母的情感和面子还是要照料个大概。
“我也想找一处无人海岛,没有经理人在耳边汇报股价涨跌,每日除却钓鱼便是晒太阳。”
庭韵想到那则经典故事:
富翁问乞丐,为何不好好工作。我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十二小时。
乞丐答,你工作目的为何?
富翁说,为赚够足够资本,让自己过上海滩晒太阳,无所事事的生活。
乞丐笑,我已经过上这样的生活。
她一直以为赚钱是周先生最大乐趣,居然也有这等心境。虽然是偶尔,呀,像一个普通人了。
“过些日子我让人安排一下,跟令尊令慈一起吃个饭。”周先生说,“倒是可以聊一聊钓鱼的话题。”
每次见面话题总稀缺,聊天气也能聊一餐饭时间。
典型跟女儿男友见面时会聊的话题,诸如婚礼何时举行,何时计划生小孩,许父许母自觉当作禁忌。
所以,这是在稳定军心,还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或许不至于,周先生有一大优点——说一不二。
庭韵一瞬间几乎要暴跳,聊什么,让爸妈知道,你一时半会不会抛弃我?
都会至怪诞,男人还在期待光明正大尽享齐人之福。
呵,为什么不呢,老赌王夫人四房,儿女成群,就住在隔壁小岛。
又摩登,又古老。
那些太太们如何自处,真值得出一本书,给后世相同处境的女子以参考。
她在失态前奔进厨房。
“用过晚饭吗?我去倒茶来。”
厨房里有一盏枫露茶,早上沏好的。庭韵让阿欢先放着,那茶要三四次才出色的。
重新添了沸水,正当饮。
“不忙,医生嘱咐最近要吃清淡些,胆固醇数据高上来。”
“哦?你竟肯听话?”她笑着打趣,“有否半夜偷偷吃夜宵?”
“年轻时不爱听医生话,总觉他们夸大其词,售卖恐慌以抬升地位。”周先生感慨,“哎,老了。岁月不饶人,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听医生的话如同幼儿跟从妈妈。”
“哪里老,你跟我认识你时一模一样。”
一转身就和颜悦色,十指纤纤,红袖添茶,演技愈发精湛。
周先生笑起来,“就会哄我,马上就是花甲之年,这年纪的人有很多已是四世同堂。”
“一晃眼已十年,不可思议。”她轻轻说,“过了十年好日子,我很幸运!”
好日子让人渐成低能儿,十年前连吃半月泡面,尚能蹿高伏低,对名人围追堵截的娱记许庭韵已死掉。
这夜适合感慨和回忆。
周先生也怅怅,“是我更幸运,每次来这边,再大的烦恼也忘却,姿囝,我依赖你。”
姿囝,阿叔。
蜜里调油时,再不足为人道的昵称也喊过,那是只属于两人的世界,严丝合缝,多一点都不可。
“还不够,有时想你再老一点,老到腿脚都不便,出行时仰赖我推拉轮椅。”
周先生苦笑,“是否还要帮换成人纸尿裤?”
一叶知秋,有时见到夕阳会感慨。已知老之将至。
十几二十年前孩子还遍地是,如今,百货商店已辟出一整层卖老年用品,纸尿裤山积,式样又粗糙,远不如婴儿产品设计新颖可爱。
人人变老,年轻人又拒绝生育,社会结构已危殆。
“你知道的,变老并不让人特别愉快。”
庭韵微微笑,“那时你只属我一个人,我亦只属于你。”
最惹眼是两位老人家走在街上,一人推另一人轮椅,皆鬓发含霜,容颜皱缩。
轮椅中人都不必笑,或者戴口罩,表情委顿。孤独的人看来却觉幸福。
白头到老那誓言,彼此用一生遵守。他们幸福开心的日子一定多过不开心吧?
周先生动容。
她拈一块无糖薯饼递到他嘴边。
周先生握住她手,嘴角含笑意,“有否下毒,让我立刻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