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谈话到一半,忽然有人气势汹汹进门。
那人他认识,业界翘楚,本市上流阶层御用——吴国兴律师。
吴大律师挥出一纸合约,要求与他的委托人之父,也即庭韵继父,立刻签署契约,全权委托他代理本案。
许先生虽是底层小职员,倒也听过吴律师威名。
他原本畏寒般缩手缩脖,一听到此消息,犹如看到上帝显神迹,两眼放出光来,当即签署新委托书。
自始至终,吴大律师视他林某为无物。
庭韵想,莫非那位大名鼎鼎的吴律师认错人?
或是继父那边的关系?
想来,优秀的人不太可能犯如此低级错误。
继父若能结交这等分量的友人,亦不太可能毕生落魄。
二者可能性都极低。
周五晚,周先生的秘书小姐致电,跟庭韵确认见面时间地点。
刚挂断电话,她母亲电话打进来。
“庭韵,爸爸很快就出来!”
母亲声音发抖,满溢激动兴奋。
“什么?”
“爸爸要我感谢你,说你帮他请到好律师,十几年养育没有白费……”
庭韵脑袋“嗡”了一下,母亲后半段话没听进耳朵。
一阵尖利耳鸣。
直至水壶发出尖哨,她才元神归体。
“啊——”
从煤气炉提水壶,不小心又被烫到。
把手坏掉多时,房东太太并没有修理的打算。暂搭一块旧毛巾隔热。
中学毕业即进社会,拿到第一笔薪水,她第一件事便是搬出来住。
8平米房间,只得一床、一几、一炉、一锅。
她立刻爱上它,当晚抱着枕头,在小小单人床上滚来滚去,几乎感激流涕。
第一次拥有一整张床,再不必小心翼翼翻身。
虽然隔壁屋情侣,会在每周六晚十点左右,弄出二十分钟响动,声振屋瓦。
现在,她看这房间,只觉像只破败的兽笼。
一年,斗兽之困已有一年。
上个月薪水涨500。
这月初,房东太太提议,续约金增加400。
她想不出,每月多出的一百块可以做什么。
因为太金贵,那上面附着一种名曰“希望”与“憧憬”的寄生物。蚕食她无数时间、精力,以及热情。
岁月忽已老。
有什么在鼓噪,暗夜里。
“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她问自己。
无解。
星期六上午收拾完家务,庭韵取过荷包出门。
荷包干瘪,统共两千块多一点,这是全部家当。林律师处退回来的几千块尚不能动,以防万一。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
买件样子过得去的小礼服大概可以。
那种小牌子,跟大牌经典款似是而非的设计。
或者可以找件打折款,她盯一件小黑裙已有良久。赫本经典款,永不过时。从九折到八折七折,或许今天是幸运日——五折待售。
下个薪水日前的半月,总能想办法熬过去。经济总体富足,低保人群也活得安乐,没听说有人饿死。
庭韵有点凄酸的感觉。小时候觉得,境况窘困,只是因为年纪小,事事仰仗别人,尚无能力自足。
看电视里华屋美服,心想长大后自己也有能力购置。
大了,发现华屋美服更遥远。
不含金汤匙出身,赤手空拳打拼三十年,日做夜做,佐绝佳运气,或许可行。不过,那时又有什么意思?
辛迪瑞拉的故事里常有,因为是童话。
这时候,有人敲门。
“快递——”
庭韵打开门闩,但是困惑,不记得自己有订购任何快件。
其一是只大盒子,紫粉色,阔而扁,系深紫色蝴蝶结缎带。
上面印h牌logo。
其二是长方小盒,印j牌logo。
“是否送错地址?”
“收件人是一位许小姐,香江路28号502室?”
“没错,可是……”
“那不会错。”
一抬眼,那人已绝尘而去。
庭韵解缎带,小心翼翼开礼盒。
大盒里是件白色礼服裙,丝质,带小小蕾丝边。那缎子似自带光泽,辉映一室。
小盒里是银色镶水晶高跟鞋,闪着光。
足以让任何女孩心折。
也有富家子送礼物追求她,无非百元鲜花,特意寄到报社,似小狗撒尿圈地盘一般招摇浮夸。
迄今为止,无人送几万块h牌裙子,j牌鞋子。
竟有这样的阔主人,特特为客人准备一身出门行头,价值又这样不菲。真正周到。
真正,不可思议。
呵——
第8章
某种意义上,人人都有价格。
迄今,无人认为她许庭韵配一件h牌礼服,一双j牌鞋子。
看那裙子,庭韵自己都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似有魔力牵引,她脱下外套,小心套上礼服,换上鞋子。
尺码刚好。
她看镜中自己,几乎吓一跳。
整个人窈窕轻盈,像朵木兰花,静静发出微光,光华如剖开翡翠原石。
虽素面,到底青春。皮子莹白,一条细纹也无。被礼服一衬,有种恰到好处的雅致。
辛德瑞拉跟王子跳舞时的礼服裙,或许就是这件。
简单束马尾,就可出门赴舞会。
怪不得有古话云:人靠衣装,马靠鞍。
以前立志做女作家,学富五车,皮里春秋。现在发现皮上亦有春秋。
忽然之间,无来由兴奋转为忐忑。
她褪下礼服裙,拨电话到周先生秘书处。
秘书小姐凯瑟琳声音甜嗲,立刻问:
“许小姐,礼服鞋子可合身?款式是否中意?我只见你一面,十分担心不合心意。不过无需担心,尚有时间更换。”
凯瑟琳小姐慧眼,只一面,已选出如此合身合意的服饰。
想必,处理过很多类似工作。
庭韵赶忙道谢,急火火挂掉电话。
话筒像烫手。
以周先生之雷霆手段,娱乐圈固然收获红颜无数,更曾得潘若琪小姐芳心。如此手段,放在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身上,自是杀鸡而用牛刀。
她想到这譬喻,忽觉有些好笑。
当夜,繁星满空,像一把碎钻撒就。
很小的时候,听罢睡前故事,她对母亲说,自己以后的理想是长出翅膀,飞上天,伸手就可摘下天上的所有钻石,送给妈妈。
大姐嘲笑她连星星都不认识,她愤愤抗议,坚称那是钻石。
为什么不是钻石?明明跟百货商店珠宝柜台里,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一样。
母亲从不肯买钻石。她说:“或许有一天,你们会找到那个愿意买大颗钻石给你们的王子。”神情怅然。
暗夜里,她圆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想象那是一片漆黑天幕,有亮闪闪的星星缀在上面,一闪一闪,触手可及。不知辗转到几时才入睡。
第二日很早醒,眼皮肿,眼白带小血丝。
庭韵去房东太太那,借半根冰黄瓜敷眼睛。
房东太太正与老女佣闲话。
“哎呀,小菜昨天两块一把,今天就三块,钝刀子杀人哟。”
“可不是,股市一遭殃,样样东西见风涨。猪肉已四十块,老母鸡贵似要生金蛋。”
庭韵接过半块冰黄瓜,自觉放两块钱在台上。
到底年轻,敷一敷,一时三刻恢复清澈眼眸。
洗漱,换礼服。
昨天买的打折面包躺桌上,看一眼,无胃口。
坐立不安,看钟表,才八点。
这等待,譬如被判死刑之囚徒,行刑日期未定。
胡乱塞两口面包,立刻跑洗手间干呕。
她冲一把脸,对牢镜子,握拳:许庭韵,你镇定一点!
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周先生是恩人,也是知遇之人。
挨到十点,出门。
房东太太在过道里碰见她,瞪圆眼睛,惊到下巴要掉下去。
或许,以前以为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忽然换一身行头,竟有个人样子出来。
不过,换一身行头又怎样?立刻飞到枝头变凤凰?
庭韵微微笑,不出声。
都会永远在堵车,早一点出门不至于迟到。
她径直到路边拦的士。
礼服怕皱怕脏,供着比穿着心安。
踩这双二十厘米细高跟,她不确定自己能走多远。
美人鱼一定有共鸣。
又一想,或许会很远,比以往能走到的走远。只要,不间断地走下去!
只是累。
有黑色宝马车驶近,司机降下车窗,探出半拉脑袋。
“是许小姐吗?”
庭韵惊诧,很快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