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黛玉并不像谢如霜那边情窦初开,她眨巴眨巴眼睛,装傻道:“还是老样子啊。”
  “我说不上来……”卜旃嘟囔着,“可我一看你们站在一处,总觉自己是多余的。平奶奶,你难道没这种感觉?”
  “倒没。只是裴总领回来后,总不见他人影,神出鬼没的。我倒担心,他能不能好好当差。”平儿摇摇头笑道,“不过姑娘要进宫了,宫中必定比外面安全。”
  黛玉心里暗暗一笑。
  旁人或许疑心,但她知道,那人哪怕避世不见,却只要自己开口叫他,没等下人传话,他便已经出现了。
  不过黛玉想想,裴石也就在府里帮她管了三天的府兵操练,便是连兰哥儿也交给了赵安和荀勇,除了与秦家的暗卫一起住在南院,便就时常躲着不见人。
  黛玉突然托腮想,裴石平时到底在干什么呢?
  或许,得找个机会好好问一问。
  黛玉回到贾府后,她在荣禧堂避而不见宝玉和宝钗,裴石也不在身边,便独自躺在塌上胡思乱想到半夜,才昏昏睡去。
  次日点卯,宝玉与宝钗一同而来。黛玉并未阻拦,点卯如常,又吩咐小红去叫贾芸多租几辆马车,运送还未搬出的家私,又要左丘梅替她送信入宫,询问进宫之事。
  一切如常,好似昨日府衙之事从未发生。
  一待到一切点卯事毕,李纨与平儿也到了议事堂,周瑞家的、莫云、小红等人列立左右,黛玉方才将谈及薛蟠之事者引入议事厅。
  未及众人开口,黛玉有言在前,“薛大哥之事,并非我有意要揭。若非柳湘莲当堂控诉,也不会至此局面。”
  夏金桂立刻跳起,尖声道:“你这话说得好听!你告官,就是要我们家破人亡!”
  “那又如何?”黛玉直接挑明自己的立场,她昨夜睡前想了许久,“这是杀人的罪名,若是薛大哥没有犯下,那柳湘莲便是诬告,你们也不必如此着急。我横竖不过是替府中枉死之人讨个公道罢了。”
  宝玉语带恳切:“林妹妹,他们向来待我极厚,怎会有意加害贾府?其中必有误会!”
  黛玉目光一转,落在宝玉身上,语气却愈加沉静:“既如此,清者自清,便交官府审断。”
  她示意莫云上前,将一本厚册呈至宝玉案前。
  “这是我入府以来所立下人名册。”黛玉语声平稳,字字铿锵,“自我管家以来,凡府中死于贼寇之人,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因何而亡,葬于何处,皆一一在录。宝玉,我不必向你剖白我与两位奶奶管家之辛劳,你只看这册子,自能明白。府中近百条人命,岂能轻轻抹去?”
  宝玉怔怔看着手中名册,厚厚的名册上叉去的名字页页都有,心中酸楚翻涌。
  黛玉见状,神情稍缓,轻声道:“你性子纯良,重情惜人,便是往日府中丫鬟遭难,你也总能护念几分。若不是这样,从前我与你恐怕便无半分可能。”
  面对黛玉的表白,心中更是怅惘,几欲开口,又噎住了。
  黛玉道:“你见有人立坟咒我,便信而彷徨。那这些白纸黑字,你便是去掘地也好,挖坟也罢,每条姓名无一作假。我既要将贾府还你,那在我管家之时,这名册上的亡者与如今府中众人曾所受屈辱,我都要一一讨回,不需要假与他人。”
  薛姨妈掩面叹息,哽咽道:“我的儿啊!你守家艰难,受了委屈我是知道的,可这等祸事,明明是赵姨娘、贾蓉他们主使的。你大哥与我们一直在紫檀堡避祸,外头的乱象你不是不知,他怎么会专为害你跑来京城?”
  宝钗此时缓缓开口,语气温婉,似欲调和:“妹妹话说得固然有理,可毕竟都是一家骨肉。从前府里下人便时不时编排你小性难处,我大哥之事若真是误会,传扬出去,旁人只道越发编排你。你素来良善,姐姐不忍见你成悠悠之口的话柄。”
  她既似为黛玉设想,实则暗里将“薄情寡义”的恶名,轻轻扣在了她头上。
  堂中众人闻言,纷纷点头低语,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向黛玉,空气陡然压抑。
  黛玉咬紧牙关,仍不改口:“两位奶奶在此,原来的管事也在此,方才点卯时我一一查问,府中上下无一人见薛大哥入府抢掠。既如此,只待官府明断。若柳湘莲自翻口供,那便还薛大哥清白,母亲不必忧心。”
  宝钗再进一寸,声调仍柔婉:“既然如此,姐姐便求妹妹看在母亲年岁大了的份上,不如先撤了告诉?待有人证物证,我自会大义灭亲,亲手送我哥哥入狱。如此一来,既全了亲戚的颜面,也不伤了你的名声。”
  瞧着处处为她着想,实则退一步逼黛玉三步。
  黛玉只觉胸口郁闷,别过头冷声道:“不必多此一举。若他未曾祸害贾府,官府自然会放人。”
  薛姨妈气得直跺脚,哭骂道:“你这人怎的油盐不进!枉我待你如亲女儿一般!”
  堂中哭声与窃窃私语交织,气氛愈发凌乱。
  黛玉心中隐隐作痛,却仍站起身,声如寒铁:“只要我一日未离贾府,我便是这府的主子,这事不容再议!”
  “反了,反了!”夏金桂暴跳如雷,尖声嚷道,“你一个外人,竟敢管我们的家事,还对长辈如此无礼!有没有廉耻!”
  说罢便扑身上前,张牙舞爪,“若我真做寡妇,我跟你没完!”
  黛玉早预着薛家的人不讲道理,她反正是不讲情面了,自然是备了护卫在场。
  黛玉倒是从容坐了下,赵安与曹睢齐齐上前,刀剑半出鞘,冷光一闪,逼得夏金桂一个踉跄跌坐地上,跌坐在地,仍不住撒泼叫嚣。
  一时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谁也不愿退步。
  宝钗却不急不缓,转眸看向周瑞家的,唇边带着温婉笑意:“妹妹方才说府中上下都能作证,我却有个小小疑问。如今林之孝与周瑞都已不在,管家之权,莫非全凭你一面之词?若是旁人说这是林妹妹自封的,当家之位,叫人如何信服?”
  平儿急忙道:“二奶奶,你说的什么话!邢夫人生前可是在这议事堂将姑娘管家之事告于府中所有人的,由不得你怀疑!”
  周瑞家的心中踟蹰,四下望去,但想到宝钗才是未来的主子,而林姑娘不过两日便要离府入宫,便赌道:“都是误会,二奶奶那时不在府中,不知道也是正常。那时老爷夫人因抄检之事日夜焦心,便说让我们往后听二奶奶的话。”
  宝钗却笑笑道:“既然平儿嫂子这么说了,我也便知道了。”
  夏金桂一下子支棱起来了,道:“她是宝二奶奶吗!真正的二奶奶是我们家姑子!她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凭什么当一家之主,不过是外姓借住在此的,见到正主就应该把位置让出来。自己的夫婿叫人抢了,是你自己没本事!还恬不知耻的妄想做宝二奶奶,我呸!”
  黛玉心头一凉,手指紧紧扣住案几。
  她当然记得老爷当初如何将家业托付与她,却也清楚,若非“宝二奶奶”这重身份,只怕这管家之位未必落在自己头上。
  平儿急得起身分辩:“胡说!林姑娘是我亲口举荐给老爷当家的!那时明明白白说的,是由林姑娘管家,不是什么宝二奶奶!”
  她话锋一转,望向李纨*,却见李纨低首抿唇,始终不语。
  平儿又急急转向宝玉:“二爷!那时你也在场,你总该说句话!”
  宝玉正要说话,宝钗却先道:“你这是为难二爷。二爷如今夹于林姑娘与我之间已是不易,你们怪二爷不曾回府帮忙,让你们独自守业,可二爷素来最是重情,他何尝不想回府尽孝尽义,他在外受过那么多苦并不比你们在府中容易。二爷若认了你们所说的,岂不是将长辈撇在一边,成了不孝?若否了你们所说,又是负心薄情,不顾府中众人生死。平嫂子,你这叫二爷如何自处?”
  堂中一片静默,莫说下人们已经不好偏帮任何一方了,就连平儿竟被噎得无话可说。
  黛玉怒不可遏,恨不得拍桌而起。
  她只觉得空气凝滞,心累不已,胸口似有万钧巨石压下,只得指着宝钗,道:“你!当真是一张利嘴!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你才是要陷宝玉于不仁不义不孝之地。”
  宝钗气定神闲,依旧温婉柔和,仿佛黛玉此事心中的憋屈不是她造成的。
  “妹妹,我与你一样,都不忍看二爷左右为难。不如你我各退一步,柳湘莲证据确凿,依然交官府;我大哥既无罪证,你撤了告诉,也算全了二爷和你我的孝心。至于管家之事,如今贾府残业在你手里也勉强撑下,我自然认下你对贾府做的一切,这样岂不皆大欢喜?”
  她言辞宛若慈悲,却字字如针,暗暗将无情的恶名推到黛玉身上,将她架在火上烤,甚至要否认她啼血守家的辛劳。
  宝玉终于开口,却不是帮此时被仁义道德逼得无路可走的黛玉,而是劝宝钗道:“你何必对妹妹如此咄咄逼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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